却凤姐自从怀了这胎之后防范得十分严密,一口外面的东西都不吃,屋里的东西都是处处检验再三,什么彩瓷粉彩等器具都撤下去了,香料也不用了,里衣也只穿棉布不用丝绸,便是稳婆也没用府里的,而是请王子腾夫人悄悄请了三个极有名的稳婆来,身份来历打探得一清二楚,发动时凤姐便吩咐平儿红封了院子,不叫人知道,等到生下来方许她们出去报喜。
平儿暗暗惊心,不知凤姐如何防范如斯,后来凤姐平安产子,平儿往贾母这里时,红守着凤姐,丰儿则往东院里去报喜,顺便去请贾琏回来,发动之时连贾琏都没告诉,又打发人去王家报喜。
听了平儿的话,贾母又惊又喜,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可真是大喜事。”立时便要起身去凤姐院中探望刚落草的重孙子。
平儿忙笑道:“老太太快别急,我们奶奶心里知道老太太记挂着就欢喜了,哪能劳动老太太这会子匆匆忙忙地过去?岂不是我们奶奶的罪过。”
鸳鸯听了,也笑道:“平儿这话极是,老太太竟是明儿一早过去倒好。”
贾母想了想,道:“是了,这会子院子里定然还没收拾妥当,鸳鸯,你替我同平儿走一趟,跟凤丫头就我的话,给咱们家添丁进口是她的大功,我心里记着呢,明儿亲自去看她,洗三咱们办得热热闹闹的。”
鸳鸯答应了一声,遂同平儿出去。
及至到了凤姐院中,邢夫人已经到了,喜得眉开眼笑,贾琏在书房里得到自己有了儿子的消息,连忙撇下两个清俊厮抬脚就跑过来,帽子歪了,靴子也少了一只,衣裳也没拢好,只隔窗问凤姐的好歹,问儿子的好歹,一个劲地道:“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看到贾琏疯疯癫癫恨不得天下皆知的模样,鸳鸯忍不住扑哧一笑。
平儿叹了一口气,笑道:“姐姐体谅些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二爷三十岁才得这么一个哥儿,可不是得了凤凰儿似的,便是疯癫这一会子也得过去。”
鸳鸯听了,十分了然,头道:“你不我也理会得。”
邢夫人正在叫人抬了好一口樟木描金大箱子过来,亲自进去对凤姐道:“你公公知道你给咱们大房添了个儿子,喜欢得不得了,只是不能亲自过来,故吩咐我给你带了一箱子好东西,金玉古玩书画都有,是给咱们大哥儿的,不许便宜了琏儿!”
凤姐这几年调养得用心,生得又顺,不见疲惫,反而中气十足地道:“太太回去替我谢过老爷的恩典,只是我竟不能亲自过去谢了。”
邢夫人望着凤姐身边大红缎子襁褓里的哥儿,念佛道:“都得好生坐月子,你只管养着,便是不去谢你们老爷,你给咱们家添了哥儿,你就是立了大功,必然不会怪你。”
凤姐听到这里,连连答应,生了这个儿子,只觉得扬眉吐气,腰杆子都直了不少,心中不由得后悔没有早日醒悟,若是那年的哥儿生下来,现今也有两三岁了,贾琏不会去找什么尤二姐尤三姐,贾赦恐怕也不会赐个什么秋桐过来,弄得自己可谓是众叛亲离。
凤姐产子,一时之间,阖府皆知,宁国府也知道了,皆络绎不绝地过来贺喜。
眼瞅着凤姐这院子就要热闹起来,鸳鸯忙传了贾母的话,凤姐在产房道谢,贾琏亲自去给贾母磕头,然后乐颠颠地回来守在产房门口,叫稳婆抱了哥儿出来看看。
稳婆无奈地道:“二爷,天黑风大,仔细吹坏了哥儿。”
贾琏一听,立即摆手道:“快别抱出来了,我自己去瞧瞧。”竟不顾爷们忌讳产房不许进去的规矩,急急走进去,望着凤姐围着抹额,一脸温柔,忙低头去看自己儿子,喜得合不拢嘴,然后对凤姐作揖道:“辛苦奶奶了。”
凤姐扑哧一笑,横了他一眼,道:“二爷这礼,我竟是不能起身还了,生受了。倒是二爷快出去,仔细外人知道了,二爷的不是。”
贾琏振振有词地道:“我来看自己的老婆儿子,怎么就不能了?”
话虽如此,贾琏仍怕别人三道四,遂又看了一回儿子,抚慰凤姐一番,然后出去。
彼时鸳鸯已去,众人皆至,院子里果然挤挤挨挨站满了道喜的人,纵然院子里了许多灯火,亮如白昼,亦觉得乌压压一片,平儿忙着收礼、打赏,又拣着要紧人物的道喜回了贾琏和凤姐,贾琏早去贾赦那边请贾赦给儿子选名字去了,凤姐便吩咐平儿自己料理。
对此平儿素来驾轻就熟,料理得十分周全。
一时宝钗宝玉探春等处都打发人过来问个究竟,平儿少不得也是一番周旋。
凤姐却在里头吩咐红道:“我能有今日,皆是林妹妹和容嬷嬷等人的功劳,你亲自替我走一趟,礼物我都已经拟好单子了,并向她们报喜,洗三的时候请林妹妹和容嬷嬷务必过来,我必要亲自道谢,等出了月子,再去谢一回。”
红答应一声,忙带着礼物,又带了几个婆子下人亲自坐车去周家。
周家距离荣国府本就不甚远,到了周家,递上帖子,很快便请了她们进去。
王夫人等诸官宦显贵眷属依次告辞后,雪雁却因赵云与周鸿父子议事,在周家未曾离去,正坐在黛玉房中同黛玉闲话,闻得荣国府来报喜,均是一怔,黛玉忙命人请进来。
见到红,黛玉便笑道:“莫不是你们奶奶的喜事?”
红行了礼,请了安,方笑道:“到底是林姑奶奶,果然是聪明绝。我们奶奶已经平安生下了一个哥儿,六斤九两,都是个贵子,我们奶奶感念姑奶奶和容嬷嬷的好处,特特打发我来报喜,并代我们奶奶谢过姑奶奶和容嬷嬷,哥儿洗三时还请姑奶奶和容嬷嬷务必亲至,我们奶奶当面道谢,等出了月子再来谢一回。”
黛玉闻得凤姐产子,也为她欢喜,笑道:“竟真是喜事,放心,洗三必至。”一面,一面接了红递上来的礼单,又命人去请容嬷嬷过来。
容嬷嬷和张嬷嬷现今都在教导周滟礼仪,故住在周夫人的正院中,容嬷嬷听后过来,细问了红一番,笑道:“难得你们奶奶竟将我教她的东西记得这样清楚,回去告诉你们奶奶,这奶娘得好生挑选,奶娘吃得不好,或者吃了什么脏东西,奶水对哥儿也不好。”
红一听,忙道:“还劳烦嬷嬷一些工夫,好歹拟个单子出来,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不然我回去一个不上来,倒不好跟我们奶奶交代。”
容嬷嬷笑道:“你们奶奶身边的丫头,就数你伶俐。”
完,对雪雁道:“我,你记着,往常这些也教过你们的。”
黛玉忙命人拿了笔墨纸砚过来,雪雁执笔,容嬷嬷道:“奶娘不能吃生冷油腻辛辣咸酸之物,不能喝茶,不能喝酒,吃饭也要荤素瓜果粗细得当,不能只吃一样。”
红等人谨记在心,接下来容嬷嬷念将出来,所有忌讳都写在单子上。
雪雁暗暗赞叹,她也懂得一些养生之道,容嬷嬷列出来的这些东西的确非常要紧,写完,从头到尾看一遍,又念了一遍给容嬷嬷听,再无疏漏,方递给红。
红感激不尽,跪在地上给黛玉和容嬷嬷磕了几个头,方告辞离去。
待红走后,黛玉命人将礼物分了,送黛玉自己的留下,容嬷嬷的送到容嬷嬷房里,同时竟还有张嬷嬷的,和容嬷嬷持平,比黛玉略逊,皆是金珠簪环绫罗绸缎之属,除此之外,还有雪雁、紫鹃、汀兰等人的,六个丫头每人一份,皆是金钗一对,金镯一双。
紫鹃笑道:“我们可没什么功劳,怎么倒有我们的?”
雪雁在旁边拿着金钗看了两眼,皆是牡丹花式,打造得十分精致,金摺丝镯子则是一只四两重,闻言笑道:“岂不闻爱屋及乌,咱们可是沾了姑娘和容嬷嬷的光。”
黛玉抿嘴一笑,道:“我瞧着你才得了大功呢。”
雪雁睁大眼睛望着她,笑道:“都是姑娘和容嬷嬷的功劳,如何反是我得了首功?”
黛玉道:“若没有你告诉我外头的事情,我没有提醒她,她如何懂得后悔莫及,然后请了容嬷嬷去教导她规矩礼仪,尔后调养身体生了儿子?追根究底,我可没错,你竟真是立了头功。明儿我见了凤丫头,给你请功。”
雪雁连忙摆手,道:“那些话也只姑娘得,我却不得,若叫人知道我一个丫头把外头的事儿告诉姑娘,皮不揭了我的,姑娘快饶了我罢。”
黛玉笑道:“你放心,我还能不护着你?”
她本就没有打算在凤姐跟前如此,也怕反给雪雁惹了烦恼,当初雪雁替自己守着父亲交代的秘密那么多年,谁也不曾料到,那府里不可能没人记恨着。
笑了一回,到了晚饭时分。
黛玉便携雪雁到周夫人上房用饭,雪雁如今已不是丫头,来者是客,自然有座,雪雁仍旧退让一番,方落座。
周夫人笑道:“你女婿和前头老爷大爷他们一同用饭,咱们自己吃。”
雪雁含笑应是。
用过饭不久,前头便派人来请雪雁回去。
黛玉嘱咐道:“琏二嫂子产子,你既知道了,别忘记过去。”
雪雁笑道:“奶奶放心,我晓得,洗三之时必到。”
黛玉道:“好得很,那日咱们在外祖母府上再见罢。”
雪雁听了,告辞出来与赵云会和,并上车出了周家,夫妻二人坐在车中,赵云起上皇圣体沉重,怕就在眼前几日了,雪雁顿时一怔,道:“上皇圣体欠安已久,我倒也知道,想来老爷忽然起复,圣人是想动荣家了?”
赵云反吃了一惊,道:“原来这些你也知道。”
雪雁笑道:“若猜不到几分,那些诗书史记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赵云道:“那也未必,荣大学士也算是饱读诗书,可是却看不透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就是那荣国府,不也是一样没有看透?甄家已败,他们竟没有半警醒,可见都被眼前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繁华给迷住了眼睛,认为他们家不会衰败。”
雪雁听了,深以为然。
眼见雪雁不但琴棋书画样样信手拈来,又有一份世人所没有的见识,与周鸿之妻相比亦不遑多让,赵云越发惊喜已极,心里直道自己好造化,得此贤妻,道:“荣大学士因恼甄家之事圣人未曾宽恕,赌气告病,岂料圣人顺水推舟,允他在家养病,反调动了许多官员的职缺,近日荣大学士上朝,已然大势已去,待上皇略有不好,圣人必定出手治他。”
雪雁道:“先是甄家,后是荣家,然后是四王八公,圣人一忍多年,逐渐发难了。”
赵云头笑道:“正是,怕这一二年京城中端的是腥风血雨,不知道多少世家衰败,也不知道多少寒门新荣,因此你平素也得心些,宁可远着荣国府些儿。”
雪雁含笑道:“你放心。”
赵云知她懂得分寸,便不再多。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黑透了,夫妻二人只练了一回字,便早早歇下。
次日一早起来,窗外一微雨,洗得院中花木十分干净。
闻得前头读书之声朗朗,雪雁待赵云给自己画完双眉后,推他一把,道:“学生们都来上课了,你还不快些儿用饭过去。”
赵云笑道:“不急,叫他们多念一会子。”
着,走到门外,拿着竹剪刀撷了一枝夫妻蕙回来与她簪在鬓边。
雪雁每日都由他画眉,然后撷鲜花簪鬓,已经习以为常,遂又插上一支碧玉簪,并两朵的珠花,穿上白底绣红牡丹的对襟褙子,系上石榴红绫裙,越发显得颜如玉,唇如樱。
兰和翠柳端上早饭,不过是粥、馒头并几样清淡菜。
寂然用毕,赵云草草漱完口便先去前头看着学生们,雪雁则是慢条斯理地漱口,又拿着牙刷蘸着青盐擦了擦牙,正在此时,忽闻得前头通报江太太来拜。
江太太的次子江赫娶了赵云的堂妹赵容,江家也是八景镇有名的富户,雪雁念及于此,忙命人请到前厅,自己漱完口重新收拾一下过去。
见到雪雁走进来,袅袅婷婷,风姿万千,江太太满目赞叹,忙站起身,满脸堆笑,道:“不知我们冒昧来访,是否打搅了府上的清净?”
雪雁笑道:“太太过来,寒舍顿时生辉,哪里什么打扰?”一面,一面请坐,又叫兰沏茶上来,方看向江太太,只见她还带了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眉清目秀,十分俊俏。
寒暄过后,江太太送上拜礼,又命那男孩拜见雪雁。
兰见状忙拿了锦垫过来,雪雁却疑惑道:“江太太这是何意?”
江太太道:“这是我长子家的大孙子,单字一个淼,今年七岁,也读过几本蒙学,倒还伶俐,特地带他过来,想拜在赵老爷名下读书,不知是否愿意收了这个学生?”
江淼给雪雁磕过头后,用力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雪雁,一脸期盼。
雪雁听了笑道:“府上家大业大,难道还请不到好先生?我们家老爷只是教学生读几本书认得几个字知道些道理,常常有要事出门,三不五时地给学生布置功课,叫他们在家中自学,也常放假,江太太送孙公子来,恐我们耽误了他的前程。”
江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样人家,还什么前程,没的让人笑话。”
雪雁一怔,随即想到江老爷似乎是商贾出身,直到江赫兄弟几个方以耕种为要,不再跟着父亲料理生意,饶是如此,他们家也不能参加科举,唯有三代以后才能读书科举
江太太愁容满面,道:“按理,不该来打搅的,只是我们家虽有几个钱,镇上却都知道我们老爷是行商的,大概读书人家心里都不大瞧得起,更难请到好先生教导淼儿读书,虽也有几个穷秀才因一时衣食无着方委身屈就,但是他们这样的人,我们着实不放心。我们也并不盼着淼儿考科举,只想让他随着赵老爷读几本书认得几个字明白一些道理。”
雪雁笑道:“难道咱们镇上的私塾都不肯收孙公子不成?镇上不收,还有县城里,县城里不收,不是还有京城里?”
江太太苦笑道:“镇上虽也有私塾,可哪比得上赵老爷的学问。我们家在镇上有些根基,去了县城,乃至于京城,那样尊贵的地方,哪有我们踏脚的道理?又恐淼儿一个商人之孙上学受委屈,我们老爷平常在县城做生意,一年到头被盘剥的好多着呢,近几年我们老爷不大做买卖了,归家做个田舍翁,方略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