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风檐呼吸一滞,眼底晦暗如深潭,裹了层层浓雾,拨散不开。
一阵沉默后,他接过那杯水,抬起头看向黎欢。
黎欢站着,她的目光由上而下,很专注地在看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像在看一只偶遇的流浪猫……即使那只猫又瘦又脏,但只要喵喵叫几声,再露出伤口,她一定会把它抱起来,带回家。
于风檐紧抿着唇,睫毛轻微颤动,那张永远平静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缓缓地,泄出脆弱和哀伤。
此刻,他想要把一直压在心里的那片灰色撕出一条口子,翻出来,展开给黎欢看。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想,但言语已经脱离理智的轨道,他听见自己说:“不好……他对我很不好。”
黎欢对这个“不好”的理解有限,但也够她生气了,瞪圆了眼,两道眉都快立起来,“真是过分,怎么说也是亲外甥!他是不是舍不得给你生活费?你学费是他交的吗?”
“我来林昌,是免了基本学费的。”
“卧槽,你别跟我说他为了省学费让你从一中转到林昌!”
“没错。”
黎欢把手里的半罐可乐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妈的个……”
她想破口大骂,但碍着好歹是于风檐的舅舅,生生把嘴边的脏字吞了回去,“他明明是你的监护人,先不说亲情吧,居然连基本义务都不愿意担!太气人了!”
黎欢突然又想到,于风檐从没说过他的父亲,他说他只有一个妈妈……
犹豫许久,黎欢还是问出来了:“那……那你爸爸呢?”
于风檐摇摇头,很轻地叹了口气,“我没有爸,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妈妈从不跟我提起,我要是忍不住问她,会让她伤心很久……所以后来就不问了。
“我的名字是妈妈起的,她说,希望我能做一个足够理智,足够坚定的人,别像她那样昏聩懦弱……话我一直记着,她却不在了。知道她为什么遭遇车祸吗……”
黎欢看着神色黯然的于风檐,心疼得要命,直接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想安慰,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于风檐微微蜷了下手指,感觉着黎欢温暖干燥的掌心,“其实是很简单的意外。不过在我看来,那和谋杀没有什么区别……”
于风檐就慢慢地跟她说起了那一天,说得很细也很乱。他说那天下着毛毛雨,马路边的法桐黄绿参半,隔一会儿就会掉几片叶子……
他说那辆货车很大,人被撞的时候,就像破布娃娃一样飞起又坠下,流了满地的血……从那天开始,他很久都不愿抬头看茶叶店牌上的字,怕看见那个同样是红漆写就的“芸”,红得跟血一模一样……
于风檐的语气没有掺杂太多痛苦,像在讲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一个没法拍出来的剧本。他说着说着,突然周身被一片火焰包围了。那火焰并不灼人,很舒服。
是黎欢抱住了他。
抱得特别紧,像是生怕他五神轰散,魂魄两飞。黎欢的体温偏高,身上没有什么迷人的香气,当然也没有柔软的长发,她只是展开瘦而有力的手臂,认真地抱紧了他,努力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于风檐你别说了……我不听了。”
“好。”
于风檐有些贪恋这个拥抱,犹豫着想要伸手回抱她,最终却只是在她的后背拍了拍,低声道:“抱歉,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于风檐……”黎欢的声音在他耳边闷闷地响起来,还带着点鼻音,“我去揍他一顿好不好?你不会拦我吧?我要把他打成一级残废,就植物人那种……”
“你怎么老想着打架啊,不准去。”
黎欢慢慢松开他,神色凝重,“我感觉他是个自私又狠戾的人……不然不会把你们母子俩坑成这样。你说实话,他是不是还家暴?”
于风檐顿了下,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我很好。而且……不用太久,戚樊就会付出代价。”
“意思是真有?”黎欢腾一下站起来,想翻开于风檐的衣服看看,又怕刺激他,伤他自尊。只得在客厅里焦虑地来回走,怒道:“你等着,我让我爸收拾他!妈的个人渣!非把他关看守所不可!”
于风檐摇摇头,“这事儿不归刑警管。民警也只会出面劝阻或调解,法院的保护令手续又太多,浪费时间,再说我也不需要。我的重心从来不在这上面。”
戚樊要动手,就让他动手。让他觉得自己能够控制一切,能轻易把人踩在脚下。这样他会愉悦,会志得意满,在一次次的松懈中暴露出无数破绽。
然后,再给他致命一击。
于风檐低垂着眼眸,叹道:“黎欢,如果有一天我很镇定看戚樊接受审判,看他走进监狱并且永远不再出来……那个时候,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冷漠。”
“当然不会!”黎欢满脸坚决,还比了个发誓的手势,“不过……虽然我也很想让他进去就出不来,但好像没什么办法……唉,我这法盲也真是添堵。”
于风檐看着她,很轻地笑了一下,“放心,我有办法。不过到时候你爸又得忙一阵没法着家了。”
黎欢没听明白,只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略微飞起的眼尾拉出漂亮的弧度,浅棕色眼眸里难得透着一点点星光。
她有些出神,于风檐已经站起身,“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黎欢很不放心地问:“你能不能不回去啊?我怕你又……”
于风檐往玄关走,到门口时回身,又恢复了他一惯从容淡然的样子,“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能看出你练过跆拳道吗?因为我也练过。在必要的时候,我有能力保护好自己,放心吧。”
他不等黎欢再问就拉开了门,“别送了,早点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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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晚之后,黎欢生怕让于风檐不开心,绝口不提敏感的事情,只暗暗在心里盘算着,要怎样做才能帮到他。
于风檐真能保护好自己吗?她犹豫着要不要跟老爸说这事,又怕于风檐气她自作主张,给他添乱。万一问题不能及时解决,反而让他没有退路了可怎么办?
她思前想后的同时,也开始努力地背单词,咬着牙刷卷子,课本上密密麻麻地记了笔记,划了重点。
不为别的,只想让于风檐少操点心。
月考那两天她难得没睡过去,每一科都使出了毕生的智商去答卷,唰唰唰写个没完。补习略有成效,会的题自不用说,哪怕根本不懂的题也要写几句废话在上面。交白卷?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