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石公主,阿娇急急匆匆准备赶去宣室殿。
临走前,长乐宫的宦官问馆陶翁主陶瓮怎么办?是不是送到薄皇后那儿?要不要将新得的鱼儿舀出,直接与西厢原有的鲤鱼合瓮?
娇娇翁主一双明眸在新颖美观的浅色陶瓮上徘徊徘徊,立刻有了主意——两种做法都不合适;还是等她从未央宫回来再说。
“噢,寺人……”手掌贴一贴鲤鱼瓮的外壁,馆陶翁主又想起什么,皱着眉头下令:“此瓮……置之于东厢之内廊。”
长信宫连接东厢西厢的内廊是全封闭的,只留上方一溜儿排窗透光。长廊隔十多步就设一只火盆供暖。鱼瓮先在其中放一段时间,先适应适应室内的温度;也免得骤冷骤热,鱼儿吃不消——锦鲤是美丽而脆弱的生灵,超级难养,不能不小心些。
“唯唯。”宦官躬身,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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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回家的时辰。
厢式的六人步辇停到殿门口。
窗栓一响,
窗棂动,
厚厚的织锦帘掀起……阿娇从车窗向外望了望。
随行的端木女官走近前来,劝娇娇翁主先别忙着下辇:“翁主,天寒……”
还没等馆陶翁主回应,一只胖胖的脑袋突然从少年贵女腋下探出,扒在裹了厚绸的步辇窗台上,黑眼转转,长耳朵摇摇。
“胡亥!”阿娇翁主发出一声惊叫,继而绽出朵无奈的笑,冲窗外的端木女官随意地挥挥手。
端木女官会意,指挥众人拆掉步辇的前后横栏,打开机关,然后将整个轿厢连同里面的贵女还有宠物兔一齐扛起,抬进二门。
连人带厢进到第二道殿门后的穿堂,宦官们退下,馆陶翁主这才在女官宫女们的服侍下出了轿厢。
将胖兔子交给鲁女官抱着,馆陶翁主无意中回眸,一眼瞥见侍从群中有些陌生面孔。些人面部无须,行动阴柔,也内侍打扮,可服饰细节却与汉皇宫中的略有区别。
‘奇怪,这些人……打哪儿来的?’见周太医的孙子从偏殿后转出来,阿娇停步,招手:“周瑞,周瑞!”
小周御医听到,颠颠地赶过来,深深行礼:“翁主,叫小臣……不知有何吩咐?”
阿娇指指那几个面生的,问小周太医知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跟着谁来的?
“哦,阙门太后之侍者也。”见馆陶翁主若有所思,年轻御医赶忙进一步解释:“楚王太后阙门氏入宫,拜谒皇太后。”
‘原来是彭城楚王宫的内侍。’阿娇恍然大悟,随即突然想到:“咦?阙门从母入京耶?”
小周连连点头。
娇娇翁主顿感惊诧。
楚国的王都彭城与帝都长安之间关山阻隔,路途遥远。这个时月抵京,楚王太后得何日启程才做到?弄不好刚过完年就出发了——说不准,连节都没能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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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侍女们帮着褪去最外面的裘皮大氅和长绒锦深衣,换上室内穿的燕居轻便曲裾,娇娇翁主稍事梳洗整理,走进祖母日常起居的长信殿东厢。
“大母,大母!”如一只投巢的乳燕,阿娇飞进窦太后怀里,靠在老祖母胸口蹭啊蹭。
那股子亲昵劲儿啊,好象娇娇翁主离开了不是两个时辰,而是足足‘二十’年。
窦皇太后也有趣,搂着孙女这通嘘寒问暖,从吃的喝的一路问到文具玩具,仿佛宝贝阿娇才去的不是大汉帝国的中枢宣室殿,而是人迹罕至、要什么没什么的西域沙漠。
阙门氏不以为意,笑眯眯旁观。
亲昵许久,皇太后总算想起了殿宇中另一位,拍拍阿娇的后背,笑呵呵骂小孙女没规矩——有远客到访,还不去问好?
“唯唯,大母,”
娇娇翁主听话地起身,冲坐在祖母左手边的楚国王太后深施一礼:“王太后……”
“吾儿,免礼,免礼!”礼只行到一半,馆陶翁主给扶住,转眼间已被楚王太后拽到怀里,又是搓又是揉。
楚王太后姓阙门,母亲是窦太后的堂姐;所以,论起来算馆陶长公主的第二代表姐妹。当初还在京中居住的时候,阙门氏就是长乐宫的常客,与阿娇这个表侄女自然是熟惯的。
这位王太后打从随丈夫刘礼赴楚国继位就没回过京都。时隔数载重逢,阙门氏似乎是要将这些年积压的生疏感一次性弥合过来,问长问短,倍加亲热,好话说得连窦皇太后都不好意思听了。
“蔓奴,蔓奴,莫夸矣!”窦太后叫着楚王太后的乳名,含笑数落。
楚王太后却公然抗旨,犹自赞个不停,说着说着眼圈突然红了:“从母,蔓奴身居彭城,每念及阿娇受惊无语,皆忧心如焚。”
“数月前,知吾阿娇复言如初,蔓奴内心之惊喜,不能言表。”讲到后来,楚王太后都开始拜天:“万幸,万幸……祖宗保佑啊!”
阿娇乖乖巧巧地正坐,一声不吭。
窦太后十分平静,时不时点个头。
扯着侄女的手,看了又看夸了又夸,突然想起什么,楚王太后大声叫贴身侍女把东西拿上来。
“唯,太后。”跟王太后进皇宫的楚国宫人抬过个如普通箱子般大小的朱漆盒。六边形,朱漆地,彩绘烫金,足足有一尺半高。
打开饕餮环扣上的铜锁,众人才发现这是个大套盒,里面包含各种形状太小的漆盒,足有十多个。
楚国宫女小心地将一只只内盒取出,打开,呈放到窦太后驾前。每开一盒,就报出其内盛放饰物的名称和材质:
“黄玉地升鸾佩一,应龙佩一,琥二。”
“桃红玉镯,成双。”
“镶杂宝金簪,三副。”
“黄玉地祥云同心环,一。”
“翡玉地蛟龙簪,二。”
“周唐国黄金龙环,六;茜红珠项饰,二。”
“西域红玉髓约指,二。”
……听了几样,窦太后就打断了宫女的唱名,询问道:“蔓奴,汝此……何意?”
阿娇同样疑惑地看着这位表姨母。
虽然不象珠宝商那样能说个头头是道,但凭借自幼在宫中宝物堆滚大的经验,馆陶翁主还是能轻易凭直觉判断出这些首饰非但品相好、名贵非凡,有许多甚至是传世的奇珍。
相比于窦太后祖孙的郑重,阙门氏却是轻轻巧巧,以一种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告诉皇太后姨母:这些啊,都出自楚王宫府库;算几代楚王积累珍藏的一部分。她看这些珠宝颜色鲜嫩,样式花俏,正适合阿娇这个年纪的青春少女佩戴,就收拢收拢,趁入京的机会给带过来了。
“不妥……不妥!”窦太后想了想,缓缓摇头,连道既然是楚王室的家传,还是留给楚国的王宫女眷为好——阿娇不是楚人,戴之不妥啊!
“何……不宜?从母?”楚王太后一挑眉,不管不顾地拿起桃红色镯子,强套在阿娇手腕,有取过黄玉云纹同心环,往表侄女腰间系……
祖母都反对了,娇娇翁主当然不能接受,忙侧身回避:“王太后,从母,不可呀……”
王太后姨母却虎起脸,大声责怪:“阿娇?岂不闻‘长者赐,不敢辞;礼也。’”
这下,阿娇不敢反抗了,只能任由表姨母用一件件珍饰将她装扮得珠光宝气。
楚王太后还一边忙活,一边不服气地哼哼——她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她凭什么不能这样做?现在,她是楚王宫的女主人了,王宫所藏所有,她乐意给谁就给谁!
再说了,她膝下没亲生女儿。
这些奇珍异宝不给可爱的阿娇,难道还便宜了刘礼的那些庶女?或是晁错的女儿?
“晁错之女?楚王后?”阿娇想起来了。这位表姨母的长子,娶的正是先御史大夫晁错的女儿。
晁错其人在吴楚之乱中被皇帝舅舅腰斩了,晁氏家族备受牵连,倒了大霉。
不过按华夏的传统,嫁出去的女儿算夫家之人,所以晁姑娘逃过一劫;更是在公公平陆侯刘礼被提拔成楚王之后,鸡犬升天地成了王太子妃。楚文王薨逝,又因着丈夫继承王位做了楚国王后——令多少有女儿的京都贵门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窦太后闻言,好笑地连连摇头:“蔓奴,蔓奴……”
阿娇知道的仅限于浮表,窦皇太后却深知内情。
当年,还是平陆侯夫人的楚王太后原本早打算好了给长子刘道聘妹妹家的姨甥女做儿媳,来个亲上加亲。没想到平陆侯刘礼却属意晁错的帝师地位和仕途前程,坚持搞政治联姻。
对晁氏这个儿媳妇,楚王太后可以说是从来没喜欢过——晁错亡命后,更是连最起码的面子情都不愿维系了。
以窦太后的立场,对晁错的女儿当然不会有多少好感;现在听阙门侄女执意如此,也就不坚持了,同意孙女收下馈赠。
阿娇向王太后表姨母拜谢。
既然涉及了当今楚王室的内务,窦太后沉吟许久,幽幽地评价一句:“楚王道……之秉性,仁‘义’也。”
在华夏族的文化传统中,说一个人‘仁义’是极高的赞誉。按理说,儿子被高度赞美了,做母亲的阙门王太后应该万分高兴才是。
然而,阿娇翁主却相当惊讶地发现,面对大汉皇太后毫不吝啬的夸奖,楚王太后脸上却闪过一丝烦恼,一丝纠结,一丝不甘……
“大母,大母?何因……”阿娇捏捏祖母的手,偷偷打听——现在的情形,让人感觉好费解啊!
窦太后才想告诉孙女回头给她详解,却听到外边报‘胶东王来了’。
胶东王刘彻头戴镶红蓝宝石的束发小冠,织锦王袍上沾着些风尘,快步流星地走进来,首先冲向祖母一礼到地:“大母……”
窦太后伸手虚扶一下。
阙门太后是宗室女眷,本不该与年轻的皇家子弟碰面。但阙门氏自诩是与窦太后有血缘关系的亲近侄女,又是大汉历史最悠久的楚王室太后的尊贵身份,就自说自话留下了。
此刻看窦太后和胶东王相见完毕,就在席位上欠了欠身,很有长辈范儿地和胶东王攀谈起来:“大王,多年不见呀……妾随先夫之国之日,大王尚未离宫……”
刘彻在外头的时候,已从值班宦官那儿知道了祖母今天的访客;
加上早几年也是打过交道的,所以对楚王太后的拿大一点不感到意外,依旧保持着相当的客气:“楚文王才华卓越,执政有方,堪称吾辈之楷模……”
“太后之子王楚,文武双全,颇有贤名……”
嘴里敷衍着,刘彻两只眼睛和探照灯似的,一个劲往祖母身后踅摸——此时的阿娇正坐在窦太后侧方的座榻上;因为有皇太后及两个宫女横在中间,从大汉胶东王的角度只能看见表妹的一角罗裙。
杏黄色的绮罗,用浅蓝和银灰丝线精工钩针的信期绣。生机勃勃的花纹,似乎传递着春将归来的消息。
刘彻一心两用地笑了,笑容比前头脸上的表情多了三分真诚,少了四分做作。
窦太后打断了侄女和孙子之间的对话,问王美人生的这个皇孙此时到长乐宫来有什么事?
刘彻马上殷殷切切地禀报他这两天去上林苑打猎,虽说猎获不多,但碰巧弄到两只今年生的獐子;想起此物幼兽肉质最是鲜美,于是不敢独享,专程送来长信殿为敬爱的祖母加餐。
阙门氏立刻表态:“皇太后,胶东王孝心可嘉呀!”
窦太后也无可无不可地夸上两句,命中官将猎物送去给庖厨。
刘彻谦虚地听着,摆足了孝子贤孙的模样;手指点点楚王太后面前的杯子,向祖母身旁的宫女挤挤眼,意思是别光坐着啦,我渴了,给我弄杯喝的去?
宫女意会,起身出去准备饮料。
少了三分之一障碍物,阿娇翁主立刻就显了出来——玉肤,朱唇,凤目顾盼,环佩叮当……
胶东王两眼一亮,
虚晃两枪,终于从两位长辈前成功撤退,凑到阿娇表妹身旁坐下,小声问妹妹这两天可好,为何将他送的房契退了回来?莫非是嫌礼物太轻?
‘太轻?五进的宅子……当我贪心鬼啊??!’
阿娇翁主古怪地瞅瞅表兄,凉凉地回复她哪里敢嫌弃胶东王表兄的礼物?不过是无功不受禄罢了——无缘无故的,当不起大王如此厚赠。
刘彻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刚想解释两句,就听到后面楚国王太后拔高了音量,长吁短叹地抱怨长子不听话,完全不明白做母亲的苦心。
窦太后则温和地规劝侄女,说儿女都那么长大了,必有不如父母之意的时候;晁氏不管怎么说,都生下了长房长孙刘注;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大面上不错,不要过于干涉,否则一旦真伤到母子之情,就不好了。
胶东王听得莫名其妙,偷偷问表妹怎么啦?之前,没听说现在的楚王室有母子纠纷啊!
阿娇翁主茫然地摇头,示意刘彻别多话,尽管先听下去。
窦太后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尖得很。
半转过身,窦太后很无所谓地为孙儿孙女解说她前面夸奖现任楚王的原因:当今的楚王后——也就是晁错的女儿——非但姿色一般般,才华品行也是一般般;成亲之后,与丈夫刘道的感情也谈不上多恩爱。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平陆侯太子会遵从母命驱逐晁氏时,刘道却做出了令人惊诧的决定——非但坚决不肯休妻,还对失去娘家依靠的妻子百般回护,甚至不惜为此与亲生母亲发生正面冲突。
要知道晁错惨死后,晁氏家族土崩瓦解,晁家嫁出的女郎被夫家休弃的不是一个两个。而且,由于晁错是当今皇帝钦定腰斩的,社会舆论对抛弃晁氏女的行为均表示理解,没有多少谴责——也就是说,休掉妻子,做丈夫的不会有任何道德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