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崔辞宁鬼使神差地站在原地没动。
柳品珏有些意外地抬眸看他,“还有什么事吗?”
这些年来崔辞宁但凡是回京述职,可是半刻都不乐意在这里多留,在玉京多留。
“陛下。”崔辞宁说,“前朝余孽赶尽杀绝,是否有碍陛下贤明?”
“哦?”柳品珏放下了御笔,“你的意思是要放他们一马咯?”
崔辞宁颔首。
柳品珏微微扬起眉梢,“萧氏将你崔氏嫡系几乎屠戮殆尽,血海深仇,你还愿意为他们说话?”
崔辞宁沉默。
王伏宣含着讥讽笑:“恐怕将军是怕冤冤相报何时了,所以才宽宏大量原谅了人家吧。”
“所以呢?你这是为了朕,还是为了故人啊?”柳品珏漫不经心地撩开桌上的纸张。
王伏宣余光瞥到那是一幅字,字迹居然如此的熟悉,但却相当生涩稚嫩。
笔锋转圜之处,像是有人握着写字人的手,教写字人如何书写。
上边写——龙与虎,应声裂。
崔辞宁依旧会以沉默,片刻后他弯腰作揖,“自然是为了陛下。”“为了朕?”柳品珏轻笑一声。
柳品珏站了起来,“你我君臣行至此路实属不易,你有从龙之功,却未曾讨要任何封赏,这回便作为你的赏赐吧。”
“你说得对,朕重要顾惜自己的贤名。”他扯动嘴角,“都下去吧。”
王伏宣和崔辞宁二人离开御书房。
王伏宣笑:“我倒是也没发现,将军是如此心慈手软,铤而走险面对一个吞人嚼碎了骨头都不眨眼睛的陛下,也要救仇人。”
“随你怎么想。”崔辞宁没有解释,径直离开。
柳品珏站在桌边,漠然地望向窗外的花树。
那么多的花,一年四季,总有花开。在春日里更是繁花似锦,美不胜收。
有花枝探出窗畔,伸进了御书房里,连带着盎然春意也一并溢了进来。
只可惜了,迟早要死的。
他站在原地伫立了许久,月色让影子被寂静拖拽得格外漫长。
柳品珏还是会想起他跟萧玉融真正意义上,心气平和见过的最后一面。
他们对弈,最后萧玉融还是输了。
或许萧玉融也知道在那次之后,他们也不会如此气定神闲地对坐下棋了吧?
柳品珏记得她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她说:“我先行一步。”
她确实先行一步。
有无数个瞬间柳品珏都想喊萧玉融别再往前走了,他和萧玉融都清楚前面就是死路一条了。但是谁也不能停下脚步了,停下依旧是死亡。
柳品珏还是喊了卿卿。
而萧玉融说:“先生留步。”
他也确实留步了。
“春晖虽妙,但过于沉迷其中,只会耽误荒废了自身。”柳品珏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他抬手,一剑斩断花枝。
再往前走两步,柳品珏拿起案上华贵却难掩陈旧的棋盒,定定地看了片刻。
“啪嗒”一声,棋盒被丢进了炭火,一点点,很快又燃了起来。
珍贵的金丝楠木、白玉黑玉,都一并烧了起来。
玉却没被烧化,只是表面出现了裂纹,美丽依旧。
“玉碎之后……”柳品珏笑了一声。
他迈步走出了御书房,没再回头。
不过玉京的事情都与北境不再有关了,崔辞宁回到这里,崟洲是安抚又刺激他伤痛的地方。
但他依旧守候这里。
崟洲天冷,凛冬降临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得渺小。
炭火不知道何时何地熄了,北境天寒地冻,外边吹进来的寒风冻得慌,连呼吸都能看见白色的雾气。
崔辞宁沉默地望向帐外。
那么久了,连她的面容都开始模糊了,自己却还是梦到她。梦里她并不是张牙舞爪,前来讨命的恶鬼,也不是充满怨恨的宿仇。
她只是静悄悄地站在角落里,了无生息地望着他。
无论他愤怒、憎恶、哀愁亦或者是喜悦,她都一样平静。
“将军,王丞相来了。”卫兵从帐外进来禀报。
深更半夜,王伏宣怎么来了?崔辞宁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道:“请进来吧。”
轮椅划过雪地的吱呀声响起,从帐外来的王伏宣携满身风雪,眉目清渺。
他瞧着愈发清瘦,像是随时随地会羽化登仙。
崔辞宁听闻王伏宣身影越发不好了,久病未愈,每况愈下。
要紧的是,崔辞宁看见王伏宣身边带了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少年,穿着件大红的绒袄,眉眼不笑也像是带笑,明眸皓齿。
好像……
“这是谁?”崔辞宁问。
“萧皇的遗腹子,萧玉融的弟弟。”王伏宣淡淡地瞟了一眼身边的男孩。
他说:“不过萧玉融自己让萧玉歇把他过继到自己名下,只说是捡来的养子。所以名义上,他们算母子。萧玉融把他护得紧,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存在和身份,我也是前不久才找到她的。”
像是萧玉融能干出的荒唐事。
崔辞宁冷嗤一声:“她自己才多大?就敢养孩子,也不怕误人子弟?”
他冷笑:“姐弟变母子,也亏她做得出来,萧玉歇居然也由着她胡闹?简直荒唐!”
“不许你说我阿姊!”男孩对他怒目而视。崔辞宁望向男孩,稚嫩却坚毅的眉目,略有失神,喃喃道:“难怪……”
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来是故人之子。
王伏宣说:“萧玉融估计也是怕自己将来万一有个好歹,给萧氏留下血脉,才隐藏他的身份。”
他说着又咳了两声,拿帕子掩住嘴,“你也看到了,我身子不好,怕是时日无多。我带他来,是希望你能给他容身之所,至少让他活下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养萧玉融的弟弟?你不知道我跟她血海深仇?”崔辞宁冷笑。
王伏宣沉默片刻,顿了顿,“稚子何辜。”
“稚子何辜?”崔辞宁脸上的笑愈发讽刺,“连我还在襁褓之中的八堂弟都死了,萧氏杀我族人时,只能不想着稚子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