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潘春吟那里离开后,乔如夫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她的事。有人问潘春吟怎么没回来,他只说她有事,多请了几天假。
再过一个月就是春节了,骆飞扬走后,笛子还没有排出满意的节目过,潘春吟又在婚假快结束的时候受伤进了医院,团里杂七杂八的事已经够乔如夫头疼了,苏缘的肚子又一天天大了起来,走两步就气喘。医生说她盆骨小,胎儿体型又比较大,所以腹部下坠感比较明显,对于这个情况,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只能多休息少动。肚子大得实在动不了了,苏缘只能“忍痛割爱”,请了产假。
出租车刚驶进昌安新村,邹东浦来电话了。他是来约乔如去吃饭的,说已经和施游登打了招呼,时间定在这周日晚上。接着,他用期待的语气说:“如夫,上次弹古筝的那个潘春吟,你叫她一声,施主席说机会难得,想认识认识。”
这个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潘春吟脸上的针还设拆,这周出不了院,这顿饭怕是去不成了。乔如夫不想透露潘春吟住院的消息,故作玩笑:“邹主席,她和她丈夫正度蜜月呢!”
“哦?是这样啊?”邹东浦说,“那我还得送贺礼呢!”
“你太客气了。等她过完蜜月,我一定带她来拜访施主席。”乔如夫回道。
玩笑后,邹东浦确认道:“她真的不来了?机会难得啊!”
乔如夫遗憾道:“这次真得的来不了了。”
“好吧,”邹东浦叹了口气,“文理学院董校长也会来,到时候好好喝几杯!”
“一言为定!”乔如夫说着进了家门。
“谁的电话?”苏缘挺着大肚子在阳台晾衣服。
乔如夫还在替潘春吟感到遗憾,放下手机说:“区里的领导,说礼拜天请我吃饭。”
“少喝点酒啊,”苏缘指着乔如夫的肚子,提醒他,“再喝下去,肚子比我都大了!”
“怎么会呢?”乔如夫笑道,“我的肚子里能长出人来吗?”
苏缘一笑而过。
乐团经过几次磨炼后,达到了乔如夫理想的水平,他们现在差的是机会。听邹东浦的口气,施游登对他们是有兴趣的,要是能请他过来观看春节民乐晚会,乐团的知名度就有上升的机会。其实如果他下命令,潘春吟会和他去的,但他想起她整张脸都裹满了白布,就觉得心疼。应酬这种事,还是他来解决为好。施游登嗓门大,酒量也好,他的小姨是俄罗斯人,所以他有白种人的血统,两斤黄酒对他而言就是小菜一碟。他的舅舅是山东人,屠夫,家里人都长得人高马大,因此,他的个子是绍兴市乐协领导干部中最高的,一米八六。照常理说,男高音的个子通常不会太高,可他偏偏长了个一米八六的身高,运动员般宽厚的胸腔。这样的体型加上他深长的气息,出来的声音就像钢板一样,混厚中包着穿透万物的金属质感。别说整个绍兴了,就是全省,他唱的普契尼歌剧《托斯卡》中的经典选段《星光灿烂》也是首屈一指的。几年前,乔如夫在杭州看过他演的歌剧,那高音只能用辉煌来形容。那次晚会结束后,董英雄带他去后台见施游登。他与施游登握手,欢迎他来乐团看看,施游登爽快地答应了。没过多久。施游登不仅坐上了绍兴市乐协的第一把交椅,还被上海音乐学院请去任教。经过几年的努力,他认识了国内一流的歌唱家,成了省里的权威。
乔如夫把想对施游登说的话写在本子上,打了不知几遍腹稿。所有的所有,都是想麻烦他扶持鉴湖民乐团。他要让乐团得到市里的支持,去外面演出,让老老小小感受民族音乐的熏陶。
笔记本很快写满了一面。邹东浦选在王朝大酒店聚餐。出发前,乔如夫特意去理了个发,换了身新衣服。他站在镜子前挑了好久,也没试出满意的打扮。他的衣柜里一年四季就放着那几套衣服,颜色全是黑蓝灰,有时苏缘拉他出去逛街,他脑子里还想乐团的事,走了几个小时,一件衣服也没仔细看。对于服装店促销,鞋店打折这种事情,他从来不关注。在他眼里,衣服能保暖,鞋子合脚就行,至于打不打折,那都是他计划之外的事。
不愿麻烦苏缘,乔如夫对着镜子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才决定穿灰色羽绒服。走出卧室的时候,他想,也许穿刚开始选的那件棕色棉袄会更好。
王朝大酒店在市区一环,是绍兴数一数二的星级酒店,这里平均每周要办十五场婚礼,中式西式都有。乔如夫走进“古越国”包厢,邹东浦和董英雄起身欢迎。施游登穿着一件绿色的毛衣,坐在椅子上,朝乔如夫伸手:“乔团长,欢迎欢迎!”乔如夫向他问好,施游登大方地说:“我们在杭州见过,好久之前的事了,今天总算又见面了!”
乔如夫对那场演出印象极其深刻:“是啊,那会儿还是九五年,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
“这么说我们是在第二个世纪又见面喽?”施游登玩笑道。
“经典!”乔如夫赞道。
施游登见乔如夫只身赴宴,问:“乔团长,邹主席介绍的演奏家没来啊?”
乔如夫赶紧说:“她在度蜜月呢!”
“哦?巧了?我这顿饭吃的还不是时候啊!“施游登故意自嘲,又用眼神示意乔如夫,“我准备了两个人的酒,你看怎么解决?”
乔如夫咽了口睡沫。他做好了一醉方休的准备。“施主席,你放心,我一定把小潘的那份解决,再自罚三杯!”
乔如夫干脆的态度让施游登感到痛快,他竖起大拇指,说:“好,乔团长有胆量!说话算话,一滴都不许剩!”
上菜了,王朝大酒店的特色菜是美洲大龙虾,他们的龙虾是直接从澳大利亚运过来的,据说一只就要五六百。见此,乔如夫暗自感叹施游登可真是大派头啊。
施游登年过五十了,可中气很足,完全看不出是个快要当爷爷的人。他声音洪亮,火锅的喷气声丝毫盖不住他的声音。从上海音乐学院回来,再看绍兴文理学院的学生,他感到本地的学生的音乐素养确实逊于一流院校的学生。现在教育部规定从小学起就要进行音乐普及教育,但成绩一直出不来,因为学校还是把文化课当作重头戏,素质类课程全当学着玩,觉得学不学都一个样。他邻居的孩子在鲁迅小学教书,那里的情况还和原来一样:文化课学得好的才是好学生,素质类课程再优秀,文化课学得不好,还是差生,难得有几个学生音乐上感觉不错的,却因文化课成绩不好被家长盯得死死的,整天关在屋里学习,想发展音乐成了件难事。他感叹:“我们进了WTO,又成功举办奥运会,可音乐教育还是没什么改变!”邹东浦听了直点头。
董英雄发表意见:“最气人的是那些考上来的学生都不是真的喜欢音乐,一问,都说是我爸我妈让我学的!你说这样子教出来的学生,有前途吗?自己都没有兴趣,老师再花多的精力去带,也成不了大器!”
邹东浦做老好人,一个劲儿地点头。
董英雄说上了就停不下来,向施游登抱怨:“你说普及音乐教育难,我们教科班生也难哪!外人都觉得考进来的是精英,其实精英对自己学音乐这事儿都不认可!”
施游登和董英雄都是高校的老师,两人比较熟。听了董英雄的“哭诉”,施游登安慰起他的急脾气:“这事归教育部管,我们做不了主!”几人笑了。
乔如夫见话题聊开了,喝了口酒,赞道:“施主席,你谦虚了。我们市里的安排,你还是有说话的份的!”施游登笑笑,乔如夫接着说:“今天小潘没来,是我的错,我们除夕有民乐晚会,我已经和小潘说了,专门为你准备一个节目。你要是来的话,门票免费,我办公室的那把椅子也让给你坐!”
施游登故意转眼睛,做出为难的表情:“除夕有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我可以在家里看电视啊。”
乔如夫看出施游登故意调侃自己,指着半瓶黄酒“叫苦”:“施主席,我可已经干了一半了。”
“刚才我在和老董讲话,没看到你喝,现在我要看着你喝。”施游登把手搭在椅背上,朝乔如夫使眼色。
乔如夫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心里却想,真是只老狐狸。施游登盯着乔如夫的双手,乔如夫没法偷偷把酒洒到地上。他站起来,吸了口气,仰起头,把一大杯黄酒往嗓子眼倒。他倒得很急,酒像湍急的流水一样冲进胃里,喉咙里渐渐辣了起来。他觉得这没什么,只要让施游登开心,再喝十杯都行。很快,两杯酒进了肚子,酒瓶里还有四分之一,他拿起洒瓶,一饮而尽。咽下酒后,他半斜着洒瓶把瓶口亮给施游登看,表示自己已经一滴不剩地解决了洒瓶里的洒。施游登竖起大拇指,又从桌下拿出一瓶,说:“你自罚的三杯我给你倒。”
乔如夫只得硬着头皮又干了三杯。一斤三两下来,他已经晕了。照以往,喝到这个程度,他一定去找解酒药了。可施游登不答应,他不敢离开半步。
吃饱喝足——准确说乔如夫已经喝晕了,施游登喷着火辣的酒气说:“乔团长,才喝了两斤老酒,不行哪!”乔如夫已经收拾好东西打算撤了,施游登又挥着手叫他唱卡拉OK。乔如夫本想说老婆怀孕了,要早点回去。施游登见他犹豫了,伸出粗壮的手臂拉住他:“你不是说我们是跨世纪的见面吗?怎么,这跨世纪的情谊都不肯陪我去唱卡拉OK啊?”
乔如夫望着皎洁的月光,为难地答应下来。
施游登和卡拉OK厅的经理是熟人,他们没有提前预约VIP包厢,施游登一个电话,身着西装的服务员的就领他们到最大的包厢,还送了他们一箱啤酒和三个水果拼盘。乔如夫喝得有点恶心,没摸啤酒,倒了杯茶醒酒,随时给施游登鼓掌。
施游登喝了两斤酒,除了脸有些红,神智和反应和没喝酒前一样。他走到点歌机前,董英雄和邹东浦强烈要求来一首《今夜无人入睡》。施游登说:“这歌好久没唱了。”
乔如夫说:“你就来一首吧,你的水平我们还不知道吗?”
施游登朝乔如夫笑笑:“我们跨世纪的乔团长,我记得你也会唱《今夜无人入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