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当下流行的叫法说,温哲儒是“八零后”。他是土生土长的绍兴人,从小到大没离开过绍兴,就连工作,也是在老城区。他是早产儿,在娘胎里待了八个月就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出来了。出生后他没能睡在母亲身边,而是睡在隔了一层玻璃的保暖箱里。母亲说他刚出生时就像一条脱水的鱼,皮肤上都是干鳞,谁知后来越长越好看,月牙似的睫毛,花瓣一样的双眼皮,清秀得就像个姑娘。
童年时,温哲儒长着一副银铃似的脆嗓,能唱女生的调。因为他长得瘦小,五官又十分阴柔,所以就算混在女生里也不会被发现。有一回学校合唱团女声部分缺人,老师无意中想起温哲儒,就让他穿上百褶裙黑皮鞋站到女生中间去。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天鹅颈,美人肩,裙子下露出的腿和竹子一样细,简直比女生还要像女生。温哲儒不愿穿上裙子扮女生,又不敢拒绝老师的要求,躲在厕所偷偷抹眼泪。同学发现他悄悄哭了,告诉了老师。老师替他擦着眼泪,安慰道:“男子汉可不许掉眼泪哦,哭起来更像小姑娘了。”
同学们随着变声期的到来,个头像雨后春笋一样猛长,只有温哲儒像乌龟爬行那般长得缓慢。个子矮足以打击人的信心,再是体弱多病,他就像株脆弱的豆芽菜。因为常年请病假,他的功课都落下了。照他的成绩,怕是考不上高中。父母和老师考虑到他会吹笛子,建议他发挥特长,考艺术班。
那时周杰伦刚发行第一张专辑没多久,温哲儒又从小喜欢唱歌,满脑子只想:笛子是什么东西?我不吹!歌唱得好,有人听;笛子吹得再好,能成为周杰伦吗?
父母和他商量了好几次,他也没拿起笛子来。
温哲儒的审美观自成一派。凡是凶起来扯着嗓子骂学生的老师,他在心里直接枪毙他;若是平日里斯斯文文,批评学生也言辞得体的老师,他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听她的课。下了课就和花果山的猴子一样窜出教室的男生,他避而远之;嗓门像喇叭一般大的女生,他也不和其来往。看来看去,他觉得郁宛夕长得最舒服。她戴着副无框眼镜,马尾辫俏皮地上翘,比同龄的女生成熟两分,又比年长的姑娘清纯一些。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与她对话时,温哲儒觉得她的嘴唇好像亲吻着自己的耳垂,热潮顺着耳垂涌流到脖颈,整个人都发烧一样热。
“我挺羡慕你们会乐器的。”有一回聊到笛子时,郁宛夕这样说。透过镜片,她明亮的眼眸里散发出崇拜的光芒。温哲儒忽然有种想学笛子的冲动,恨不得下一秒就把书上的曲子都学会,然后对她说:书上的曲子我都会,你想听哪首?那天放学他跑着回家,一到家便冲进房间说:“妈,赶快给我找笛子老师!”
没过多久,温哲儒被老师安排到郁宛夕前面。一有机会,他便转过半个身子和她讲话。他不喜欢和她讲话时有人打断,要是她讲到一半临时有事,他便静静等着,直到她忙完。有时她忘记了刚才聊的话题,他总能不假思索地接上。有回班上的“男人婆”懒得写数学作业,问她要答案,她不给,“男人婆”便骂街似的骂她。她哭了,趴在课桌上抽泣。女友们递上纸巾,倚在她身边安慰她;男生则像审讯犯人一样把“男人婆”挤到墙角“严刑拷打”。他转过半个身子,余光注视着她脸上清泉般的泪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勇气凑过去安慰她或痛斥“男人婆”,而是像只木偶侧着身子关注着她。
“我给你吹首曲子吧。”活动课时,温哲儒留下来对郁宛夕说。
“好。”郁宛夕擦擦眼睛。
“你想听什么?”温哲儒取出新买的紫笛。
“都行。”
于是温哲儒翻开曲谱,吹起刚学的《妆台秋思》。这是一首节奏缓慢的古曲,用大G调低音笛吹奏。他吹得很认真,一拍都没有失误。
一曲《妆台秋思》吹毕,郁宛夕擦干了眼泪,“这首曲子挺好听的。”
温哲儒合上曲谱:“你知道这首曲子的典故吗?”
“不知道。”
“昭君出塞。”
“王昭君?”“嗯。”
“怪不得。”郁宛夕将细发绾至肩后,打量着温哲儒的笛子,“这是什么笛子?好漂亮。”
“这是紫竹做的。”温哲儒介绍道。
郁宛夕满意地点点头。
温哲儒每日勤奋练习,尤爱那只格外长的紫笛。普通笛套塞不下它,他便让母亲做了一个能塞下它的布套。为了不让它受损,他特地找手工师傅做了两个贴身的塑料壳,一个安在笛子两头,保护牛骨。
艺术班招生考试时,温哲儒依然带着那支紫笛。吹完规定曲目,他用紫笛演奏了一曲《妆台秋思》。其实笛子老师建议他演奏《喜相逢》这类欢快又能炫技的曲子,不过在考试的前几天,他回忆郁宛夕喜欢紫笛的声韵,便暗自定下曲目,《妆台秋思》。
演奏规定曲目时,考场里三位考官闷头在表格上写字,温哲儒吹得有些僵硬。当《妆台秋思》第一句绵长如回声的低音响起,他觉得肩膀放松了许多,气息的收放也自如了。他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想象在安静的教室和郁宛夕共同欣赏笛音。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但这回忆让他冰冷的手指温暖起来。颤音如同轻波拍岸,长音胜似空谷回声。
考官问他:“为什么选择这首曲子?”
温哲儒说:“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这首曲子是根据昭君出塞的典故写成的。虽然王昭君嫁到边塞有助于民族和睦,但对她这样的女子来说,心里肯定很难受,这首曲子很丰富地表现了王昭君的内心世界。另外一个原因,——我的一个同学喜欢这首曲子……“
雕像一样的考官终于露出笑容:“那你们一定是好朋友吧。”
“应该是吧……”温哲儒害羞得像洞房里被丈夫掀开盖头的新妇。
曾经沧海难为水。考进了艺术班,班里的同学会十八般武艺,然而温哲儒还是交不到朋友。郁宛夕因为学习成绩优秀,又走正统路,围在她身边的人不少,到了大学,追求的人更多了。相比之下,温哲儒的生活单调了许多,他一心练专业,毕业后如愿地进了鉴湖民乐团。
温哲儒租房住在世茂广场附近。那里是城东新区,刚开发没多久,站在天际大楼上,能鸟瞰整个绍兴。他住在十二楼,卧室里有一扇落地窗,晚上拉开窗帘,对面闪烁着无数点星光,好像那儿才是夜空。他卧室里的家具很简洁,除了电脑桌、书架、床头柜,就没有别的大件家具了。他喜欢用原始的木材做家具,所以电脑桌、书架和床头柜都是橡木的。他把墙涂成绿色,地板用深木,所有的设计,都是他自己的想法。每天早上起来,他一定要练上两首,然后再去吃饭。下班回了家,他就反复听CD,研究大师是如何处理每个倚音的。接着,他把自己吹的部分录下来,与大师的进行对比,再改进,再录。有时练累了,他就拉开窗帘,站在窗前俯视新城区的夜景。他告诉自己,有一天他要站在国际舞台上演奏民族音乐。他书桌的抽屉里放着先师俞逊发的CD。自二零零六年俞逊发先生逝世后,
每每遇到重要的事情,他就把那盘CD拿出来,一遍遍地听,《姑苏行》《牧民新歌》《秋湖月夜》这些经典的曲子早已熟记于耳。
绍兴市最美教师颁奖典礼要在文理学院举行,温哲儒每天第一个到剧院,趁同事还没到,先换好了笛膜,吹几首练习曲热热身。待同事都到齐了,他可以拿着笛子直接进引子。这次他和梁桐云合二重奏,他不敢有一丝松懈。
在母校演出,温哲儒有底气,早早地到了文理学院。梁桐云踩着点来,刚换好衣服,乔如夫就进来喊他们最后一遍彩排。温哲儒见到梁桐云,毕恭毕敬地说:“梁老师。”
“嗯,来了?”梁桐云说。“嗯。”温哲儒站在梳妆台前等梁桐云上妆。梁桐云不站着,他就不坐下。
梁桐云明白乔如夫安排她和温哲儒二重奏的用意,象征性地问了他几个类似“怎么来的”、“什么时候到的”、“晚上吃什么”的问题。出门时她已经化好妆,穿上了表演服,到了后台,对着镜子补下妆,她就直接上台。温哲儒不仅背熟了自己的谱子,还记住了琵琶的旋律,衔接得天衣无缝。乔如夫看了,说可以一遍过。梁桐云心里暗暗高兴,这回总算可以发挥出自己的水平了。
颁奖典礼开始了,温哲儒和梁桐云坐在一块儿,等待场务叫他们过去候场。这时,乔如夫匆匆跑了进来:“董校长上个礼拜听过你们的曲子了,要换一首!”
温哲儒和梁桐云惊讶地看着乔如夫,一个劲儿地思考如何是好。乔如夫跑得太急,刚从厕所出来,牛仔裤的拉链还没完全拉上。他侧过身去,又转过来,对着笛子声部的几个人说:“有没有想上的?抓紧时间!”
潘春吟和温哲儒几乎在同一秒说:“我去。”
乔如夫的目光停在温哲儒脸上,期待他的回答。
温哲儒看着潘春吟说:“《水乡船歌》可以吗?我和潘老师二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