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皇帝转身而去,一会儿又转身而来。此时两人又恢复如初,神情自然。嘉庆皇帝看着袁承天和清心格格,一个是玉树临风,岳峙渊嵉;一个清新脱俗,出水芙蓉,仿佛神仙中人,可说两个人是木石前盟,金玉良缘。也许她有一生的眼泪为他流不尽,他亦如那大荒山中遗下那颗补天石,一生卫护在那株与世同在的仙草旁,为它遮风挡雨,无惧严寒,一生的痴念未必化解,只有诉不完的衷肠,唱不完的今世的悲歌,踏不尽的人间路,杀不完恶人头……
清心格格走开来到嘉庆皇帝面前,只是低头捻动衣角,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嘉庆心想你何错之有,也许错的是朕,当初不敢一意孤行,令你下嫁海查布,想那海查布虽是将年多隆阿的孩儿,怎奈一无所能,怎堪与袁兄弟相提并论?可是而今大错已铸成,已然无法更改,只有委屈了清心,她的一生究竟错付了于人,谁教满汉不通婚,这是先祖的祖训!自己虽贵为皇帝,也不可以随意任性更改,否则岂不成了爱新觉罗氏之忤逆之人,所以忍痛割爱,将清儿下嫁于那海查布,这也是无法可想,也许是天意如此,谁人可以更改?
嘉庆又看了看神情黯然的袁承天,说道:“袁兄弟,你好自为之,不日我便起程回京。”因为他已将上官可情送还江南上官世家,当然此事不宜声张,所以将上官可情送至上官府宅,便悄然回了驻跸行宫。此间事情一了,便要起程回京,只待过了时候再自宫内侍卫接她回京,因为他回到京城还要面对摄政王,因为这多铎野心初显,无时无刻不想着将这皇位取为代之!嘉庆皇帝已然感到危险已迫在眉睫,有一触既发的危险,已然不能够自欺欺人回避了,只有勇敢面对朝中的暗流汹涌,否则自己可要置于万劫不复的地步了,所以已无后路可退。他要秘密发诏,让朝中忠于君上的臣僚齐心效力清君侧,以免江山处于飘摇之中。
袁承天张了张口本意要提醒他身边有人要害他,可是一想到这样一来反而置大师兄傅传书于危险的境地,便住口不言,心想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以他的睿智天成也决不会有事,况且近来夜观天象,紫微星座虽也暗淡,但是在四周星光卫护下熠熠生辉,依旧威严所在,所以不必过于担心。嘉庆皇帝再无言语携清心格格同回行宫。袁承天见再无事端,便胡乱在树上休息,因为这样可以免了野兽侵犯。不料睡梦中一个不小心,身子跌下树来。轩辕神剑滑出剑鞘,当地一声落在一块坚石之上,那剑把手便自从剑身脱落,骨碌碌剑身之中滚出一物。他身子从树上跌落,与地面似挨未挨之时,内力心生,双掌翻出撑地,所以身子又自跃起,半空中一个翻转,平平稳稳落在地面。但见剑身中所滚出是一琥珀,仿佛中有纸条。他心中一动,拿在手中双指一错,便成粉未,中有一纸,展开一看,图纸之上是一座府邸,这分明是摄政王多铎王府中的玲珑御花园中的假山,这假山却有个名字唤作天地同春,看似假山实则宏大,几乎占了半个王府,上有树木郁郁,还有几处观雨亭,更奇地上面还建有庙宇,虽然无人执事,只是装点,但也是不凡,透着王霸之气。假山最高处几达百丈,上可俯视京城和禁宫,只要禁宫兵士调动,皆可见到;其实这已是越制,大有不臣之心,僭越之嫌,而朝中官员无人敢上折参奏,先前有几名官员上折参折,结果留中不发,不出几日被皇帝下诏以莫须有罪名逐出外放,途中又被马贼所杀——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这一切皆是摄政王多铎操控,是以之后再无人敢参奏他有不臣之心了。
袁承天看了这藏宝图,心想还是烧了它,否则夜长梦多,一旦落入宵小之辈手中,难免出差错。他从怀中拿出火折将这字条焚烧,之后又稍憩片刻,看看天将拂晓,便来到一处溪水旁喝了几口溪水,忽又觉得肚子咕咕叫,四下张望一下,只见不远处有几株桃树,树上结满桃子。他便跃身而起,摘了几枚桃子,入口清甜,不觉全吞入肚中。太阳从东方杲杲升起,照得人眼睛发慌。袁承天因为这几日的挫折,内息元气大伤,所以赶路不急不徐,心中只想:现在宝藏所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知晓,所以也不急在一时,是以一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但觉这江南水乡女孩子别是一番温柔,吴侬软语直让人如痴如醉,一时沉迷其中,以至不能自拔。
这时他来到一处码头,只见一艘大船正靠在靠头,有工人向船上装载货物,看情形是绸缎,还有笨重木箱——看情形是江南的有名瓷器。袁承天心想自己莫如搭乘这船。他私自问店伙计这船开往何方?这伙计知无不言,告诉他是开向京都。袁承天心道正好,自己也可以免了长途奔波之苦,在船上可以休息。起初船伙计不答应,说主人知道定要责罚于他。袁承天从怀中拿出些许银子揣入这年轻伙计手中,连说拜托拜托。这伙计从生而以来还从未见过这许多银子,自然乐得眉花眼笑,却之不恭了。袁承天如此一来便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大船,又见运河两岸景物非凡,绿柳垂岸,红花遍地,又见岸两边人家白屋灰瓦,说不出的江南别致,心想:春雨江南最好时节,人家儿女出行,每每让人留恋。可惜自己一生都在奔波中,青山笑我太痴然,我笑青山看不懂?——人生世间,多所忧患,无时无刻不在生离死别,痴痴念念在于心上,谁人可以忘却?故人难忘,家国难别,想当年烽火连天,英雄辈出,挥指辽东,以笑英豪,想当年袁督师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军营倥偬,一时多少英雄豪杰,手控军兵直杀的满洲兵士不能得志于中土,可惜天不佑英雄!袁督师去后再无英雄,以至天下沦为腥膻,以至无法可想,是天数使然,还是人为不得而知?
袁承天睡之中夜,忽觉船下异响,似乎有人在凿船底,要将合船之人尽数葬身河中。袁承天便披衣起身,来到大船之上,只见偌大甲板上正有一人,抬头看月,似乎心事苍茫,忽又叹了口气,说道:“天下英雄尽归尔曹,看朕江山万里如锦,引无数英雄尽灭亡!问天下英雄谁是?”袁承天心中一动,心想:怎么这座船的主人竟是嘉庆皇帝?那怎么不见清心格格?原来他心中依旧念兹在兹,不忘故人!也许清心格格是他一生所念,有生之年都无法忘却。
袁承天见状,刚要转身而回,忽然嘉庆皇帝沉声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要走?”他转身直面袁承天,当看到是袁兄弟时,很是吃了一惊,说道:“袁兄弟咱们真是无处不相逢!”忽然轰地一响,船底破裂,河水涌入,不出片刻河水已至半船。嘉庆皇帝和袁承天双双跃上东西桅杆之上,面面相对。嘉庆皇帝道:“朕一向谨小慎微,不想还是着了贼人的道,这一船绸缎和瓷器只怕难以幸免,全作礼物送于东海龙君吧!”他一向豁达,不把富贵放在心上。袁承天听他这样说话,不觉莞尔,刚欲说话只见几个身穿水靠的人由河里翻身勾船而上,手中已是长刀在手,阴侧侧看着嘉庆皇帝。袁承天四下看时不见大师兄傅传书亦无清心格格,心中不免生疑。嘉庆皇帝道:“朕以为无事,便打发你大师兄傅传书护卫清心先行陆路回转京都,谁想天下究竟是不太平,还有这些杀人放火的奸贼,真是可杀不可留!袁兄弟咱们一起杀贼好不好?”
袁承天不知如何应答,一时左右为难。这时一名水贼挥长刀将这桅杆斩断,嘉庆皇帝身无所着,只有跃身而下,落在船上,已是齐腰水深。袁承天心想:有福一起享,有难一起担当,不待另一名水贼挥刀斩桅杆,已身落嘉庆身侧。一名水贼见了,哈哈笑道:“生死同难,够义气,在阴间你们也不枉做个好弟兄。”
嘉庆皇帝不怒反笑,说道:“朕自承大位已来,多经风浪,多所磨难,岂但怕你们这些宵小之辈,无耻奸贼,说出目后主使,朕免尔等诛灭九族之罪!”一个水贼嗤之以鼻,哈哈笑道:“死且在眼前,还兀自大言不惭,真是可笑之极!”嘉庆皇帝握了一下袁承天的手,道:“袁兄弟你怕死么?”袁承天道:“人生世间,死又何惧?”嘉庆皇帝击节道:“好,咱们一起杀贼。”他话音已落,已然提气换息,右手拿袁承天肩臂,双双跃出水面,双足踩动木板,挥掌向那持长刀水贼杀去。袁承天在木板之上稳住心神,也挥掌劈杀那水贼——因为这些水贼都是多铎王爷授意那杭州将军巴颜派遣,所以都是些非奸既恶,十恶不赦的江湖亡命之徒,所以留在世上也是为害人间,不如索性杀之——所谓杀恶人既是行善事!
其实这些人也非泛泛之辈,更兼有备而来,所以嘉庆皇帝和袁承天一时半刻也奈何不了这几个水贼。其中一个更是叫嚣杀了皇帝向王爷处领赏——因为在他们看来,此次志在必得,必要成功,所以说话也不避。嘉庆皇帝此时心中已明了,心想:多铎皇叔你这是迫朕出手,先前我一直隐忍,时时暗示你收手为好,不然到了鱼死网破的当须不好看,徒让外人看笑话;你可倒好,不知悔改,偏要一意孤行,非要与朕为敌,那么须怪不得朕不顾念亲情了。袁承天从背后撤出轩辕神剑,剑诀一张,指东打西,指西打东,剑光到处便是哀嚎,不出片刻便只剩下五六个水贼。这几人见同伴惨死在袁承天的剑下,便齐吼一声,向他围拢来。此时大船尽没,只有小块滑不留足的船板漂浮在运河之上。这些水贼常年与水打交道,所以在这船板之上稳于泰山,反而是嘉庆皇帝力不能支,时间一长,便相形见拙,难以为继。袁承天飞脚踢断一截桅杆掷给嘉庆皇帝让他以此为支撑,平衡身体,否则河水涌动,上下颠簸,非跌入运河之中不可。袁承天见他不要危险,便全力以赴对付这几斤水贼。
其中一个水贼叫嚷道:“你身是袁门少主,为何不趁机杀了这皇帝?你要知道他可是爱新觉罗氏的子孙,当年他们攻城略地夺下汉人江山,嘉定十日,扬州屠城这些大惨事你身为汉人后裔难倒都忘了么?不世仇人在眼前,你为何不一剑杀了他,报昔年之仇?”袁承天听了冷冷道:“此一时,彼一时,再者趁人之危焉是英雄所为?那是下三滥小人的作为,不是我辈所为!”这个水贼听了不觉仰天长笑,说道:“我罗三槐从未听到如此可笑的说话?你要做英雄,觉得趁人之危是无耻之辈,讲什么仁义道德?试问这天地之间可有公理天道?自古以来还不是弱肉强食,强者得有天下,弱者只有受的份。他们杀人放火时节,跟你讲仁义道德?天道公理了?”袁承天心想:这罗三槐所言也是不差,说到神明护佑好人终究虚无缥缈不可尽信,想自己的先祖一生忠义乾坤,一生为了民族大义,倥偬一生,最后却落得尸骸无存,你说神明在那里?每每想到此节便悲意丛生,觉得天地之间有浩然正气?可为什么忠义总然落得可悲的下场?殊不可解?是冥冥之中的劫数,还是人为作崇?总然不可知!
嘉庆皇帝见这叫作罗三槐的水贼意在挑拔离间,要害自己性命,心想那有这样容易的事,朕受命于天,选有那样容易就死了!他看着袁承天,以目示意,要他立下决断。袁承天持剑对敌,长剑起处,罗三槐肩臂中剑,血流如注!罗三槐目现鄙视道:“好,好的很!”袁承天怒道:“好什么?”罗三槐凄然道:“以后江湖传言袁门少主护主有功,不杀满人皇帝!你猜别的门派会作何想法?”嘉庆皇帝忽然道:“罗三槐你巧舌如簧,意在要袁兄弟杀我?你以为袁兄弟如你一般卑劣无耻的人么?”罗三槐伸手点了肩臂周遭穴道,不让血流加快,仰天道:“今日不成功,便成仁,有死而已!”说完手起掌落,头脑尽碎,就此死去,余下几人见首脑已死,也不多想,纷纷自裁而死,义不受辱。袁承天先前还鄙视这干人忽起偷袭,算不得光明磊落,而今见他们一个个这样义无反顾壮烈地死去,不由心生敬意,便想将他们尸身聚拢来,待到陆地加以安葬,可是世间有些事总是事与愿违,只见运河之中波涛又起,竟有鲨鱼游弋而来,因之有血腥气味诱来这凶猛的恶鲨。它们一拥而上,将这几人分而食之,不出片刻只剩骨架,散落在运河之中。袁承天见了,心生怜悯。嘉庆皇帝走来,说道:“你还为这干水贼伤心?”袁承天道:“他们虽然有时奸诈,可是以死全节义,不愧是个好汉子!”嘉庆皇帝不以反驳,话锋一转,说道:“三日前清心和你大师兄傅传书同回京都,可是她心中依旧念兹在兹,执念欲深。我见她日见憔悴,素面抱颜,便觉心中不忍,当初是我一时失志,让她嫁与那海查布,以至让她这一生都郁郁寡欢,是朕之过也!袁兄弟你是不是一直都恼恨于朕,怪我做事太过任性,太过荒唐,不可理喻,以至害得清心一生都不得开心颜,让她在一生中痛楚,是我之大罪人!”袁承天道:“我怎么会怪你?想我是何等样人,怎堪拥有清心?况我命犯天煞孤星,一生忧患罹难,祸及周遭至亲之人,——所以不想拥有清心!每当苍穹中有流星划过,在我内心深处便许个心愿祝愿她一生喜乐无忧!我……对世上之情也看的淡了,人生一世不过百年,试问世上之人几人如愿?”
嘉庆皇帝见这位袁兄弟悲苦无地,不由念念道:“我问道长此生苦,道长一指笑青天!请问此身谁不苦,此生偏来这世间。此去青天无多路,好教人生念故人。故人已成陌生人,相见成恨泪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