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中,乔太后正在与方灵山说话。
早春的梨树打了苞,还未全然开放。绿茸茸的花萼托着银星点点的花蕾。
昨夜的一场春雨,让花苞上含着水珠。远远看去,似美人落泪。
乔太后道:“贵妃,你这些日子进膳可还好,睡得可安稳?”
方灵山颔首:“托太后的福,臣妾一切都好。”
“那就好。贵妃怀有皇家龙脉,保养身子,是第一要紧的事。后宫事务冗杂,恐使贵妃劳累。依哀家看,不如让孟婕妤、乔修仪她们多学习学习,为贵妃分忧。”乔太后不紧不慢说道。
为了避嫌,她没有独独说乔修仪,特连孟婕妤也一起包含在内。
这番话,像带刺的球,抛向方灵山。
方灵山若接了,扎手,好不容易得来的“掌六宫事”大权,她岂会松手?不接,显得气量小,不肯提携新人。
横竖,都为难。
方灵山想了想,笑盈盈道:“太后有所不知,西汉年间有一本《胎产书》,上头说,孕中若耽坐嗜卧,气血则凝滞。血滞气凝,交骨坚闭,必难生育。虽曰无劳,时须小役。四体气血流行,于生产有利。臣妾想着,民间贫妇,因时常行走劳作,疏通筋骨,反倒易产,应是这个道理。太医院的刘太医说,臣妾胎象甚稳,打理宫务,不妨事的。太后,您说呢?”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
带刺的球,被方灵山几句话便轻轻推了回来。
乔太后低头喝了口茶,徐徐道:“贵妃既然已有主意,哀家就不多言了。”
这时候,小宫人慌慌张张跑来,跪在地上道:“太后,大事不好了!乔修仪娘娘落水了!”
乔太后起身道:“好端端的,如何会落水?”
小宫人眼神闪躲,结结巴巴道:“奴,奴婢不知……乔修仪娘娘和孟婕妤娘娘一同放纸鸢,奴婢们在一旁伺候,不知怎的……就……就……乔修仪娘娘就落了水……奴婢们不知详情,只瞧着,乔修仪娘娘落水的时候,孟婕妤在旁边儿……御湖边的侍卫已经下去救人了……”
“哀家去看看。”
乔太后瞪了方灵山一眼,疾步往御湖边去。
那一眼带着浸淫后宫数十年的老辣,让方灵山心里颤了颤。乔香儿当年血洗洛阳皇宫,死等养子归来,其雷霆手腕,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乔家那丫头,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跟乔香儿一样,不是个善茬。进宫才三天,就来了这么一出。
孟婕妤是方灵山带进宫的,与方灵山一向交好。诬陷孟婕妤推乔修仪落水,不得不让旁人揣测,背后主使是方灵山。意在排除异己,独霸宫闱。
琼华殿与贤德宫,祸福相依。
方灵山来不及多想,跟在乔太后身后,一同去了。
无论如何,她得帮着孟婕妤开脱。
为孟婕妤开脱,便是为自己开脱。
不能中了这姑侄俩的圈套。
一行人先后来到御湖边,眼前这一幕,却让所有人都没想到——
落水的,不止是乔修仪,还有孟婕妤。孟婕妤扑腾着,显然不通水性,连灌了几大口水,身子往下沉,十分危险。下水营救的侍卫,正游向她们。
乔太后准备的一肚子责怪、拷问的话,都没派上用场。
乌兰是在半刻钟前,决定跳下水的。
她看着宫人太监们默契地兵分两路,急急去报信。一拨去往御花园方向,另一拨去往勤政殿方向。她悟出来,这是个阴谋。
她若继续站在湖边,百口莫辩。乔灵口蜜腹剑,拿她作筏子。
她只能见招拆招。
她掐算好时间,闭上眼,跳入水中。
二月里,御湖的水凉浸浸的,侵蚀着乌兰。
溺水的感觉,如此难受。乌兰的视线渐渐模糊。她想起好多难过的事。在大理王宫,她看着老段在她面前剃度,老段单手行佛礼,对她说了句“阿弥陀佛”。西狼杀手,在密林里刺杀她,扔下额吉的绿松石头饰,告诉她,额吉去了秃鹫腹中。太子关军营,阿布说,小乌兰,你会跟我回西狼的,对吧……每一个心碎的瞬间,都如溺水般煎熬。
柔软的水草,缠住了乌兰的脚。
她动弹不得,只能挣扎着。
阿九大踏步走到御湖边,在一片“官家万岁”声中,摘了龙冠,不假思索地跳入水中。
乔太后和方灵山都震惊了。
侍卫们已经去救人,何需他自己下去?他是天子啊。万金之躯。居然这样冲动。他这副样子,像极了十几年前的少年周九郎。
“昭阳——”他唤着,游向乌兰,“你别怕。”
乌兰在水里,隐隐约约听到一个人对她说:“你别怕。”
她恍惚觉得,是老段来了。老段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别怕。她想笑着调侃几句,我才不怕,我的胆子比天还大,怕的人是你啊,老段,你才是最胆小的人。你怕黑,又常常流泪,你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你在战场上打不过别人,你需要我保护你。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的胸腔越来越沉,身子也越来越沉。
她感觉身子被托起。
她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着男子朱色的袍袖。
阿九抱起她,竭力往岸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