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是正月初一,西狼人的查干萨日,白节。
在草原上,白节的前一晚,也就是今晚,男女皆着盛装,向长生天祈福,饮酒欢庆,彻夜不眠。
乌兰记得,小时候,年三十,阿布会牵着她的手,去巴仑台点燃圣火。
羊群涌动。西狼的子民们匍匐在地,高呼着“昆仑大汗,神弓在手,与日月同岁”。每逢这个时候,阿布都会将她抱起来,用胡茬蹭她的脸:“小乌兰,你说,阿布真的会跟日月同岁么?”
“当然,阿布永远不老。”
乌兰一边说,一边闻着他带着浓烈酒味的胡子。所有与阿布有关的味道,都是这世上最让她安心的味道。
升平楼外的梅林,嫩蕊轻摇,寒香凛然。
乌兰想,阿布为什么会选择在今夜来中原呢?且冒险进了临安皇宫。
如若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马倒,人不降则毙。王擒,敌不败则溃。如果中原朝廷得知这个消息,怕是会千方百计擒住阿布,好跟西狼谈条件。
阿布一向不是个不理智的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什么冲动的决定,身旁的人亦会劝谏。西狼的人怎会放心阿布来中原涉险?
可是,她摩挲着手中的羊皮卷,那的的确确是阿布的字迹。
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她,往藏书阁而去。
从御花园,路过绮月馆,又穿过一片松柏林,到了藏书阁。
这里荒僻,白日里尚没有什么人来,除夕夜,更是寂静。
两个老嬷嬷靠在廊下打盹儿。
乌兰虽怀有身孕,但身手尚敏捷。她从西侧一跃,攀住雕花,上了藏书阁的二楼。
她依稀闻见了酥油茶的味道,烈酒的味道。
她循着味道,走进里侧的一间屋子。
高高的书架,浩瀚的书卷。
黑暗中,乌兰发现自己身体在颤栗。
越靠近那味道,她就越是颤栗。
她庆幸这间屋子里没有点灯。她的一切奔腾的情绪,都掩藏在了漆黑的深夜里。
犹记十岁那年,她做了噩梦,赤脚跑进了王帐。在黑暗中,她怎么都寻不到阿布。她哭得很伤心。她大声叫喊:“阿布,阿布你在哪儿?”没有人应她。她抱膝坐在角落里。充满了恐惧。直到阿布从外头回来,将她搂在怀里。她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现在,她莫名地又哭了。
一个粗犷、宽阔的怀抱拥住她。
她听到了阿布的声音。
“好久不见,我的小乌兰。”
她的眼泪更汹涌了。
忽穆烈的大手抚过她的脸。
他像小时候一样哄她:“有阿布在,小乌兰什么都不必怕。噩梦里的鬼怪,都会被阿布杀死。”
她仰起潮湿的面孔,问他:“阿布,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来这里?”“托娅死在了中原。阿布牵挂你。见你一直没回来,阿布只好自己来找你。小乌兰,跟阿布回家吧。”
忽穆烈的声音比烟花苍凉,比晚风温柔。
有谁会相信呢?
昆仑大汗夜探中原皇宫,只为带回一个小乌兰。
谁会相信他有这样糊涂的时刻?
他是令四海九州闻风丧胆的霸主,他是踩着滚滚人头建功立业的忽穆烈啊。
“阿布,我怕我回不去了……”她低头道。
忽穆烈道:“两年前,在月牙泉,你说,你等着阿布带你回家。阿布一直记得这句话。只要阿布在,你就一定回得去。”
“巫师说,我是灾星,会给草原带来灾厄。阿布,除了你,西狼国又有谁会欢迎我回去呢?”
“除了阿布以外,你亦不需要任何人的欢迎。阿布从不相信你是灾星。十六年前不信。如今更不信。”
乌兰不语。
草原汉子忽然有些哽咽。
“小乌兰,前不久,阿布又过了一个生辰。阿布是什么都不怕的人,但自你走后,阿布却很怕过生辰。阿布一年一年地老去了。以后,会越来越老。每打一场仗,便增几处伤口。阿布近来常常惶恐,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等不到你回来了,你知道吗?”
乌兰又哭了。
阿布从来没有像这样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
真残忍啊。
岁月连神明般的阿布都没有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