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悯儿在襁褓中起,他便寄予厚望。
他将那孩子看作方砚山英魂的延续。
他期待着清平观老道的预言成真,期待着长大后的悯儿能驱除朝廷百年之患。
多年来,他膝下子嗣萧疏,悯儿是他的独子。
独子啊。
如今却告诉他,这个独子是假的,他真真正正地绝了后。
年少做质子,一路千辛万难,战战兢兢坐到了皇位上,夜以继日,权衡各方,心力交瘁,到头来,绝了后。
这对于一个男子来说,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无疑是最可悲的结局。
按殷鹤的推断,蒙哥赤重阳换子,那么,当年的宫廷中,有多少人参与了此事?
混淆皇室血统,胆大包天的行为之下,是一场错综复杂的背叛。
贤德宫那个细雨纷飞的早晨,皇后知情否?
他已经不愿去深思了。
以西狼人手段之狠辣,灵山真正的孩儿,想必早已不在人间了。
胸口的绞痛,让他如干涸的沼泽中一尾绝望的鱼。
最最让他难受的,是知意被凌辱。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知意,他爱若珍宝的女儿,他的掌上明珠。
他原本想将人世间最美好的给她,不曾想,她竟遭此折磨。
一想到知意那神思恍惚、瘦骨伶仃的模样,阿九便恨不得将欺侮她的人,千刀万剐。
“回官家,他现时跪在殿外,负荆请罪,等您的传唤。他说,您不管怎么处置他,他都甘心情愿,领旨谢恩。”殷鹤俯身道。
阿九一字一句道:“将他押进来。”
“是。”
此刻的刘悯,脱去了象征太子身份的四爪蟒服,背着荆条,赤着的上身遍布血痕,听见传唤,他一步步跪行进去。
“父皇——”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仰头唤道。
他看向阿九的眼神,依然是敬慕的、亲近的。他依然把阿九当父亲。
是的,在他心里,阿九是他唯一的父亲。
“你还有甚颜面,唤朕父皇?”阿九额上青筋暴起。
刘悯像受了伤归巢的幼鸟,道:“父皇永远是儿的父皇。生而未养,断指可还。生而养之,断头可还。未生而养,百世难还。儿永远欠父皇养育之恩。”
“你纵便不是朕的亲骨肉,可朕一向以你为亲子,知意以你为亲兄,你对你妹妹做出那等有悖伦常之事,你,你……你可知你毁了她……”阿九伸出手,指着跪在地上的少年。
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嘴角乌黑的血,发出陈腐的气味,就像凋零的冬季,沤烂了的枯叶。
“父皇,儿有罪,罪大恶极,不求父皇原谅,儿愿领罪一死……”
刘悯的话还没有说完,见阿九倒在龙书案上。
他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阿九,仓皇地喊道:“父皇!快来人,救救父皇!”少年擦着眼泪。
可是怎么都擦不尽。
他看着灯枯油尽的父皇,想起好多小时候的事。父皇将他养在勤政殿,躬亲抚育。虽然很严厉,但是严厉中不无慈爱。父皇穿着龙袍的身影,是他记忆里的天。父皇不止一次对他说,悯儿,你是朕的未来,汉廷的未来。
有一晚,太傅罚他抄写文章到深夜,父皇什么也不说,坐在灯前陪着他。待他抄完,父皇问他,文章记下了没。他说记下了。父皇点点头,说了声,睡吧。
人非草木。
十多个春夏秋冬的轮回,数千个日日夜夜,点点滴滴累积的父子之情,焉能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