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悯不作声了。
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生父,虽害过他,但现在身受重伤,声泪俱下,满是忏悔之意。
刘悯自三岁进上书房,受儒家正典、诗书礼易的熏陶,始终坚信“人性本善”。他握着短刀的手,抖了抖。
蒙哥赤见他似有松动,忙趁热打铁,露出手腕上被碎瓷片割破的骇人的疤,道:“孩子,你要相信为父。你孤身一人,来到西狼,若无为父相助,无异于羊入虎口啊。”
“你如何帮我?”刘悯缓缓开口道。
“知意公主,在王帐中。王帐外,每日三班侍卫轮值。酉初换班的侍卫中,有两人是我从前的军中亲信,暂未暴露。我可以安排你穿上侍卫的衣裳,混进去……”
刘悯沉吟道:“王帐外,势必戍守重重,恐怕,我就算能成功混进去,也没办法保证安全地将知意带出来。若我一人,冒险便罢。我担心知意受伤。”
“别急,听为父说完……”蒙哥赤道:“为父给你备些火药,你混进去后,可借轮值时,沿着王帐周围埋好,到时候,侍卫将火把丢过去,一燃俱燃。王帐发生这样大的动静,定有许多人前去救助,乱成一团,硝烟弥漫。你趁乱将知意公主带走,不就成了么?”
刘悯倒吸一口凉气:“你为什么愿意这么做?忽穆烈是你的父汗,你对他当真半点情意也无么?”
蒙哥赤似早知他会有此问,伸出手,指着内室的牌位,道:“儿,你看看,那是什么?”
刘悯循着蒙哥赤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北帐大妃诺敏”的灵位。灵位旁,有一块无字牌,亦摆着清香供奉。
“左边,是你祖母的灵位。右边,是克列部的万人牌。”
“万人牌?”
“是。就是当年被忽穆烈血屠的上万克列族人的牌位。为父一日都不敢忘记他们。”蒙哥赤说着,十分动情:“儿,事到如今,为父将心底最大的秘密,袒露与你,你祖母临死前,曾告诉过为父,忽穆烈,并不是我的亲父。她被忽穆烈强行占有的第二个月,有一天傍晚,有一队克列族的少壮,从俘虏营里逃出来,前去救她。其中一人,正是她旧日的恋人伊德日。若不是被大阏氏告发,他们差一点就逃亡成功了……儿啊,伊德日才是我的亲父。我身体里流的,是克列部的血液。而你,你也是克列部的后人。”
蒙哥赤说这些话时,眼睛里仿佛闪着红日之光。
这匹草原狼,鲜有如此纯粹、如此深情的时刻。
刘悯思虑良久,放下了短刀。
草原的仲夏夜,繁星满天,有暗有闪。黑色的夜空,迷雾一般。
犬吠频传。
风声不减。
翌日酉初,身着西狼侍卫装束的刘悯,踩着与身旁的人节奏一样的步伐,往王帐而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忽穆烈对蒙哥赤产生了戒心,做过一遍清洗,但,军中人杂,难免有那么几条漏网之鱼。
此刻,那几条漏网之鱼,便发挥了莫大的作用。
刘悯终于等到机会——
一个老妪,端着一个铜盆,正准备进入王帐。刘悯接过铜盆,跟老妪说:“阿婆,我来送。”老妪没有多想,转头去了。
刘悯低着头,端着铜盆,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水放在这里便好。”一个声音吩咐着。
刘悯的心,像衰草上的露水,颤了颤。
是知意的声音。
他抬头,终于见到了知意。
此时的知意,穿着一身红色的骑马装,梳着西狼族少女的辫子。她比之前圆润了些。更英气,更动人了。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
他朝思暮念的人。一句话未说,刘悯的眼角兀地酸涩了。
知意也看见了他,眼里满是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