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相信。
全然相信有多难?
阿九记得,小时候,父皇带着他和一众兄弟们去御苑打猎,父皇给每个人一张地形图,让他们各自分散去寻找猎物,天黑之前,回来集合。阿九一丝不苟地按照地形图行动,然而,他却迷路了,到半夜,还是没能完成父皇交待的任务。
御苑里,古树森森,野畜嘶叫。阿九借着清冷的月光,一遍遍查看地形图。
他确定自己没有走错。
他生平第一次,心底涌出一种叫做“怀疑”的东西。
他静坐了半个时辰,做了决定,舍弃那张地形图,凭天上的星星辨识方向,慢慢摸索着前行。
终于,在天亮之前,他走出了密林。
他看到,有的兄弟比他先走出来,而有的兄弟仍然在密林里盘桓。
父皇告诉他们,地形图,是假的。
这是父皇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再亲近的人,都不能全然相信。一旦相信某人,就是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在别人手中。
怀疑与戒心,是一个皇子必备的能力。
正是因为阿九学会了这一点,才能在母妃离世、父皇驾崩以后,避开宫闱中的种种算计;才能在做质子的岁月里,没有客死异国;才能在虎狼环伺的飘摇乱世里,苦苦维系江山若许年。
曾经,阿九是相信乌兰的。
他觉得她是个没有家世、没有后台、没有野心的小伶人,跟他后宫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
他以为她出现在临安皇宫是偶然。
他以为她真心倾慕他。
于是,他扶持她做了皇后,压过方灵山,压过宋丹青。
他给了她凤冠霞帔的荣耀。
直到他发现她身世的秘密。
后来,发现她在若梨的帮助下,跟段和尚私奔。
再后来,发现忽穆烈派了天汗密使来带她出宫。
叫他还怎么全然相信她呢?
虽然,她给他生了孩儿,虽然,他放她走时,她选择了留下,虽然,在他重病的日子里,她给了他相濡以沫的陪伴,但,那些裂缝,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孛儿只斤?乌兰。
忽穆烈亲封的“萨仁公主”。
在忽穆烈被中原擒住的时刻,堂而皇之地过来要求他立即放了忽穆烈,让他作何感想呢?
槐花的味道,清甜,馥郁。
他从袖中拿出带着药渍的帕子,擦去乌兰的眼泪:“皇后,你敢说,你没有想救忽穆烈的私心吗?”
乌兰沉默了。
有。
当然有。
如果此刻,她说自己一点私心都没有,既不合人伦,又不合情理。阿布在她心中,如巍峨的昆仑山一般,她虽然没有选择回到西狼,陪在他身边,但,她决然不想看到他被当作俘虏,狼狈地押回临安。
草原的巴特尔,可杀,不可辱。
那般对他,不是要了他的命么?
阿布已经年过半百了。一想到英雄一世的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乌兰便有万箭穿心之感。
世事有如翻云覆雨手。
乌兰不再是十四岁的草原姑娘了。
她恨西狼政权的血腥与屠戮。
可她到底是阿布养大的女儿啊。
阿九见她沉默,心里也便明白了。
他唤内侍:“朕昨儿写的词,升平楼的乐师排好曲子了不曾?”
内侍俯身道:“那会子,曹典同大人来回话,说是已经排好了。按您的吩咐,用了丝弦,竹箫。”
“朕去听听看。”阿九起身道。
桌案上,那首御词,墨迹早已干透了。
扁舟小缆荻花风。四合青山暮霭中。明细火,倚孤松。但愿樽中酒不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