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缇是来见亲的,与姐妹们厮见完,问起祖母,大夫人答道:“你祖母她老毛病头风犯了,哎呀她这个头风一犯就疼得受不了,只能回去歇着去了。”
沈缇点点头。
他母亲沈夫人是庶出。关于这位嫡祖母,路上沈夫人就给他打好预防针了。如今这情形他也不多事,反正他与女眷们也就是这样——见个面,认个亲,让她们看看自己,然后告退。
果然坐着答对了几句,满足了舅母们和表妹们的好奇心,探花郎就起身告辞了。
大家都恋恋不舍,沈缇起身团团抱拳,告个罪,撤了。
众人目送他离开。
屋中又变成了全是女眷的状态,可再也恢复不到之前的欢声笑语了。因那种欢快,很大程度都是年轻的少女们活泼嬉笑支撑的。
现在少女们都安静了。年长的几个,好像如梦初醒,突然想起了女先生教的那些规矩了。
怎地就忘了呢,怎地就在姑姑面前放肆起来了呢?
她可是沈家表哥的亲娘啊。
屋里就只剩下几位夫人大力称赞沈家外甥,大家文化水平都有限,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个词。
大夫人问:“外甥少年登科,订了哪家的闺秀?”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沈夫人却轻轻叹气:“原是订了礼部郎中的女儿。”
什么礼部,什么郎中,对怀溪的殷家人都是远在云端遥不可及又高高在上的。
少女们便流露出了失落的情绪。
夫人们却听出话音:“怎么个说法?”
什么叫“原是”?
沈夫人道:“她父亲触怒陛下,被流放了。她一家女眷……唉,不提也罢。”
夫人们面面相觑。
四夫人捅了捅三夫人,三夫人拨拉开她的手,倾身:“那亲事就作罢了?”
沈夫人道:“正是。非是我们背信弃义,实在是国有国法。”
殷莳垂下眼睫。
她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完全能听懂这对话里的信息。
沈缇沈跻云的未婚妻家完蛋了,看沈夫人这话音,女眷大概就像史湘云那种下场了。所谓国有国法,是良贱不婚。
不管怎么样,那个女孩子都做不了沈缇的妻子了。
沈缇也才十七岁,女孩能有多大。也不过就是中学生的年纪罢了。
落到那种田地,实在可怜。
但她的妹妹们只是乡下小地方的乡绅家女儿,年纪又这样小,显然理解不到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层次。
殷莳分明地看到,几个妹妹的眼睛竟亮起来。殷莳心底轻轻叹息。
三夫人看戏不怕台高,她这一房除了殷莳,便是五娘。五娘刚才站在殷莳身后,肯定是殷莳拧她了,她不像姐姐们那么失态。且大的殷莳表现也大方得体,反正丢人的是别的房头,她只含笑追问:“那后来呢,又订了什么人家?”
沈夫人捏住帕子,道:“还没有再订,在看呢。”
这下,连几位夫人的眼睛都亮起来了,四夫人甚至有些喜上眉梢的模样。
殷莳微微摇头。
几位夫人平时也都人精人精的,果真是利益动人心,香喷喷的探花郎摆在眼前,竟令几位夫人都失了沉稳,妄想起来。
更糟的是,几个妹妹竟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甚至包括了订了亲的云娘和婉娘。
殷莳暗叫不好。
长辈们她还可以不用多管,但她在殷家已经做了许多年的大姐姐,对这些小妹妹们多少是有些感情的。
且她是成年人的灵魂和心态,对小少女们非常宽容,不愿意看到她们在这个年纪因为想岔了,而走岔了路。
这个时空其实还行,这些年她大致弄明白了,不裹脚,也没有晚明和清代那么变态苛刻。但对比她原来的时空,依然是对女性十分严格的。反正贞节牌坊之类的东西还是存在的。名节什么的,也是很重要的。
中上层的女孩子除了嫁人,基本上没有别的出路。反倒是底层的女性因为要抛头露面的养家糊口,自由度还高一些。
但她们家,在平民中已经属于中上层了。
一直安静的大姐姐殷莳这时候开口了:“姑姑别担心。”
她乍然插话,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去。
殷莳并不在意,迎着沈夫人审视的目光道:“婚姻原就是结两姓之好,前头那姑娘没有缘分,虽可悯,但也不是沈家的错。”
“沈家书香传家,几代进士,表弟更是人中龙凤,新科探花。”“虽然现在尚未有新的婚约,但京城淑女无数,相信这趟回去之后,定然很快就能找到门当户对、才貌匹配的婚事。”
“两家长辈都在朝中为官,家境相当。”
“姑娘定也是诗礼之家养出来的才女,读我们没读过的书,写我们写不出来的诗,通音律、晓丹青,将来与表弟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不像我们姐妹,只学个皮毛做做样子,说出去不是个睁眼瞎罢了。”
殷莳语速缓慢,声音柔和,但就像一盆冷水,把这厅里躁动不安、浮想联翩的成年的、未成年的女子们都浇醒了。
是啊,做什么梦呢,肖想沈家的探花郎。
醒过来自己都觉得可笑,夫人们只尬着硬笑,少女们失落垂下头去。
沈夫人双目精亮有光,盯着殷莳。
此时此刻,她对殷莳的满意达到了顶峰。
这一趟,说不定,真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