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皇朝,昭明元年深秋。
太子楚慕承袭皇位的次月,出手料理了一批又一批老臣,手段血腥不留余地,皇城内日日尸山血海,人人自危。
谁都没有料想,这位傀儡太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一出手竟这般阴狠毒辣。
直至他将先帝遗留下来的辅政大臣尽数抄家灭族,朝堂方才清净两日。
然而仅仅两日,新帝楚慕又以拥兵自重之罪,联合朝中几位心腹臣子处死皇后的族亲、当朝一等护国将军——骊阳朔一族。
骊氏满门毫无戒备,百余口人惨亡。
行刑之前,皇后骊欢大恸,于宣政殿跪求新帝放人。
百般哭求未果,不惜以死相逼,最终不慎伤到自己,在榻上昏迷整整三个月。
其实早在骊欢求情前,新帝楚慕就已经拟好圣诏,只待骊氏一族伏诛,便立即宣诏废后。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朝臣们自然顺着新帝的心思,上奏表明皇后行举不端、徇情枉法,不配为天下女子表率。当废黜后位、移居冷宫,再择良女母仪天下!
哪知奏章如纷纷扬扬的雪花堆到宣政殿,反惹得新帝龙颜大怒。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帝王,近乎残忍地处置了上奏请旨的官员,又似魔怔一般,罢朝三月,日日苦守在皇后榻前,终于熬来了皇后苏醒之日。
骊欢半生半死地昏睡三个月,一睁眼便听骊氏满门老小,上从她的父母大伯、下至粗使的奴仆杂役,各个血洒刑场、死不瞑目。
其间,她堂兄的孩儿尚不足五岁……
族亲们的音容笑貌一遍遍掠过脑海,骊欢心痛如绞,悲恸欲绝,只觉自己也遭千刀万剐一般。
此刻距新帝楚慕继位之日,已近半年。大楚皇朝军政安稳,恰值深冬时节。
皇城风雪凄迷,凤鸾宫内外燃着地龙暖炉。骊欢身子差,年轻的帝王怕冷着她,不惜以巨大的财力扭转四季。凤鸾宫外冰天雪地,宫内却春花漪漪,暖风畅畅。
满宫苑的合欢花树葳蕤盛放,灿如烟霞,只求皇后娘娘能赏眼一瞧。
骊欢哪能提得起兴致?
成日蜷缩在凤榻上,身体陷进柔软的被衾,瘦瘦小小的一团,像只濒死的弱猫儿,极是可怜。
她长发披散,面容苍白无力,没有眼泪没有咒骂。
若非瘦得脱了相,倒和受伤前那位整日东跑西逛、又小心翼翼端着皇后架子、生怕给楚慕丢脸的骊欢别无二致。
可惜她如今神情涣散,那双灵动的水杏眸儿压着沉沉死气,活像膏肓病人弥留时的目光。魂儿都飘在外头,无人救得了她。
她提醒着所有人,她回不到过去。
这日又如往常数日一般,骊欢漠漠躺着,眸光散漫地看着床帐上垂落的翠绿花绦子。看了许久,倏而哑声起唇:“槐序,我怎么会在这里啊?这是什么地方?”
槐序侍立在一旁,微微一怔。
她是骊欢的陪嫁丫头,是目前骊欢身边仅存的亲近之人,又呆又喜道:“娘娘,您开口说话了!”
骊欢吃力地转回眸子看她,颤巍巍地嗫嚅:“什么?槐序,太子殿下呢?你说谁是娘娘,我听不懂。”
槐序愣怔,眸中登时滑下两行清泪。
她只当是自家小姐身子差,又伤心过度,连带着发了什么病,便亲自催促外殿侯着的一排宫婢去请太医。
内殿忽地死寂下来,骊欢半耷拉的杏眸露出吊诡的情绪,她要杀了楚慕!
杀了那个畜生!
数日前,她从昏迷中苏醒,堪堪缓过劲儿来,下头的宫婢就偷摸告诉她,她的父母亲人终究被赐死了。满族老小皆被送上刑场,无一生还。
是了,楚慕那畜生连她都能杀,怎会饶过她的家人?
她听得这些消息,一时激动又昏厥过去。
再度苏醒时,楚慕坐在她床边为她掖被角。她多想一刀刮了楚慕,可长久的昏睡,她除了垂眼落泪,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那日过后,楚慕再没出现在她面前。
但她夜间许多次看到,楚慕以为她入睡了,一个人站在寝殿的镂花窗外打量她。甚至有两回偷偷进屋,坐在暗沉沉的床榻边盯着她看。
骊欢想不通楚慕又要算计什么,但依凭楚慕这几日的反常态度,她明白只要她露出些不寻常的地方,一定能引楚慕来探探究竟。
骊欢掀被下榻,似只飘飘忽忽的鬼影儿,趁内殿无人步履蹒跚地走至妆奁处,拿了把绣花剪藏回软枕下。
她要楚慕死,一定要亲手杀了楚慕!
凤鸾宫的动静时时刻刻有人盯着,及时地禀报给楚慕。
是以,太医赶到凤鸾宫为骊欢诊脉时,楚慕也披着满身风雪走进宫殿。
男人生有一张近乎妖异的好皮相,凤目昳丽深邃,发戴墨玉华冠,一袭圆领滚龙束玉带白袍衬得身形高挑如修竹,宽阔的肩头则潦草地覆了件玄色毛领大氅。
大氅袍角翻飞,沾着点点清雪,可见他是从朝堂上急匆匆赶过来的。
骊欢隔着织金床纱看他一眼,漠然挪开视线。
可心底冷意翻涌,密密麻麻的抽痛弥漫开来,如蛆附骨。究竟是仇怨愤恨,还是更深的绝望难过,她自己也辨不清楚。
楚慕一把解下大氅丢给后头的内侍,睥睨的目光质问太医:“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病症好转,怎么突然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太医危坐在杌子上悬丝切脉,闻得男人凛冽的话音,手指一抖,系在骊欢手腕上的丝线险些断裂。骊欢适时开口,声音哑弱:“太子殿下,初初生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