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气回暖,一场倒春寒毫无预兆地席卷京城。
凤鸾宫内暖炉融融,骊欢整日蜷在寝殿内养伤,两三日没有再见到楚慕,宫内的奴才们也鲜少来打搅她。
甚至,阖宫上下哄传皇后行迹疯魔,几乎所有人都不愿到寝殿服侍,处处小心地躲着她这尊瘟神。
骊欢懒得理会众人眼光,终日抱着膝盖坐在凤榻上出神。
这夜大雨倾盆,她正发着呆,楚慕不声不响地绕过翠玉绣屏踏进内殿。
青年鼻骨挺拔,眉目深邃,身上仅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广袖素锦寝衣。滚动的喉结下衣襟微微敞开,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片苍□□瘦的胸膛,胸膛偏左处的心口还结着一块细窄的红疤。
许是冒雨而来,衣摆染着湿冷雨气。
花枝烛台上暖光流熠,衬得他身高腿长、俊颜出尘,亦衬得他手中拖行的被褥与绣枕格格不入。
他莫不是想住过来?
楚慕坐到床榻边扔下被褥,骊欢慢半拍地挺直背脊,涣散的杏眸凝出戒备的亮光,厌恶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又是什么意思?”
“来你宫里借宿几日啊,你纵火烧了宣政殿,我晚上没地方睡觉,只能来找你收留了。”
楚慕声音带着些许幽怨之气,骊欢双手撑在床榻上,轻嘲道:“那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皇上这段日子莫不是没睡过觉?”
“忙着给你张罗一桩大惊喜,趴书案上将就了几晚。”
楚慕煞有介事地打了个哈欠,抬手撩开骊欢鬓边几缕散乱的碎发:“初初,你猜猜我为你准备了什么?你会喜欢的。”
骊欢兴致缺缺地抹开脸,楚慕体察她的抵触,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好初初,外头夜雨太冷了,让夫君上榻暖一暖好么?”
“你再往前进一步,我就出去。”
骊欢冷淡地垂下眼,心头抽空力气似地一阵疲倦。
她实在想不通啊,为何楚慕还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与她“夫君娘子”的调|情?他以为只要哄一哄,血仇就能磨灭消失?还是她的那点血仇压根不值一提?
心念辗转,骊欢恍惚想起楚慕的出身,檀唇轻抿,笑吟吟地梗起脖子道:“手段残忍地迫害了别人至亲的父母,居然想着靠一份劳什子的惊喜就能挽回一切?就能与别人重新来过?”
“慕哥哥,你说这是不是只有没爹没娘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啊?”
“因为他自己是没有父母的畜生,所以不能明白血脉亲情的意义。他和猪狗一样不懂得去爱,甚至他连心都没有,所以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不是很过分。”
楚慕俊脸上笑容未改,若非袖下曲卷的指节咔咔一响,几乎瞧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骊欢眸光微凝,痛快地冷哼一声。
当年楚慕是她从叶亲王府招进骊府的,以一个被皇帝厌弃、被贬为庶人的废皇子身份在骊府住了三年。
而楚慕此前的过往她并不清楚,她大伯家的堂姐骊悦见她在意楚慕,便偷偷打听了楚慕的出身说给她听。
楚慕的生母是皇后身边一个守夜的宫婢,侍奉皇帝洗脚入榻时,因有几分姿色被皇帝强行宠幸,事后便怀上楚慕。
那洗脚婢哭哭啼啼一阵子,很快选择认命。本以为苦尽甘来,却又被势大善妒的皇后处处折辱。
一直捱到楚慕满月,母子两人挤在宫女住的大通铺里,连个正经封号都没有。
先帝看重血脉门楣,所纳宫妃不是名门贵女、便是邦国公主,自然也嫌弃楚慕的母亲微贱。一个深宫里伺候主子洗脚的玩物,怎么配绵延龙嗣?因而楚慕在襁褓里,先帝就不待见这个儿子。
若如此倒也罢了,偏偏楚慕的母亲也是个怯弱扭曲的。
那女子诞下楚慕后捱了一两年,见皇帝再也不愿正眼瞧她,皇后更是变本加厉欺辱她,便将所有不如意怪罪到楚慕身上。时常打骂楚慕来讨皇后欢心,甚至逗皇后膝下的大皇子开心。
所以说啊,楚慕没爹也没娘。
他就不该出生,从娘胎里就是一条不受期待的贱命。
骊欢以为戳到了楚慕心窝最痛的地方,心跳微微加快,挑衅地瞪着楚慕。楚慕哪能不知她心中所想,配合地低垂眼睫,浓密的睫羽在眼睑处投下一排黯淡阴影,落寞道:“兴许是罢,一个生来就人憎鬼厌的东西怎能理解别人的感情?但是初初……他愿意学。”
“只要你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会比全天下的人做得都好。”
骊欢神情陡然变得阴郁,好似用尽全力的一拳却只打到棉花上,四目相视,她冷笑地拉着被褥重新躺下。
楚慕替她掖了掖被褥,暗自失笑。
没爹没娘、野|种、小白眼狼……这些字眼他早从几个皇兄嘴里听腻了,没有就没有呗,又能怎样?
他压根不在意这些,若说方才听到骊欢的讽刺心中确实有些难受,那这点难受也只与骊欢有关罢了。
他在骊氏的将军府筹谋三年,跟着骊欢的父亲出入过不少宴席。
推杯换盏间,那些达官显贵若非拿他当成乐子消遣,就是想借由他巴结骊欢父亲几句;甚至还有些不知所谓的武将拿着率性当幌子,拐弯抹角提及他的身世糟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