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高踞在宝座上,两手虚搭着榻侧的紫檀兽纹护栏,身子歪歪倾斜,宫人上前除靴,被杨广一脚踹开,他将脚上龙靴趿落榻下,玩剥指尖玉甲,阴郁地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顷刻之间,长孙晟心念电转。
杨广随手一指,年轻精壮的千牛卫将布幕上张挂的狼牙摘下。
“想必启民可汗绝……”
“好好琢磨吧!”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发出,长孙晟猛地住了口,将‘不自量力’几个字收声咽进了肚子里。
杨广振展龙袍大袖,打了个哈欠,扔了手上的狼牙,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狼牙自阶台滚至长孙晟的面前,杨广被数十名宫人拥趸转入屏后。
众人噤声退出。
长孙晟身材颀长,脚步飞快。
裴矩从大帐里追了出来,在他的身后一鞠躬,温声道:“将军——”。
长孙晟扭头,这个比他还年长四岁的老头儿两鬓花白,精神却是矍铄,脸上因过量的饮酒涨着两道酡红。
“长孙将军呀,陛下的心意,您难道不知?”裴矩和善地佝偻着身子,显得既卑微又谦逊,“方才,老臣绝不是故意将矛头指向将军,实属无可奈何呀!”他两手一摊,掌心朝上,叹了口气。
“想当初,您借我的手除掉大义公主,保持着和突厥各方的紧密联系,我却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嘿嘿,这倒是不打紧,想我那时是将军的副手,自然理应为将军效犬马之劳。可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招抚西域诸邦,促成互市交易,目的却远远不止于此。西域各邦风俗不同中原,因其地势气候所限,一旦风雪,便要就近掳掠奸/淫,我来张掖,便是要替陛下摸清这其中的许多因由,辽东早在周朝便是中国领土,先帝更有意讨伐,如若能联合突厥出兵征讨,岂非是互惠互利。”
“弘大兄可知,我与启民可汗染干同岁。”
裴矩虽面不改色,但心里却是一紧。
“弘大兄与我共事也有十五年了吧……”长孙晟翘首,“可惜,从来只观季晟之言行而未窥吾心。”
长孙晟回眸望向裴矩,裴矩直挺起胸膛,正迎上长孙晟的目光如炬,沉吟片刻,像是一道谶语,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汝等经营西域,必出大乱!”
“陛下自有裁决。”裴矩苦着张脸,“下属一片好心,还望将军幸甚。”长孙晟久居人上,并不将裴矩放在眼里,此时只是他无心相争,便借口道:“吾老来得女,想早些时日回洛阳颐养天年了。西域,便交由尔等为天子经营。”
不计成本,滥用民力,犹如竭泽而渔。
秦因征夫百万筑造长城搭建皇陵,倦怠农桑,累二世而亡。如今帝王宏图大愿,却稍显激进,让长孙晟的心内生出一丝隐忧,尤其在马踏雁门关后,他的思绪不可控地将诸多事物联系起来,仿佛是顶级猎手的天生直觉。
“我知弘大兄的雄心壮志,定是要青史留名的。”长孙晟稍侧转身,伸手揽上裴矩腰背,并肩望向墨黑苍穹,“在草原的日子,我习惯了仰望天空,有时是射猎,有时是思故,思故的时候,我总是朝着长安的方向,射猎的时候,我总是望向更远的西方。可在洛阳,我觉察出来,星空都是一样的,而你我,身居其中。”
裴矩用一种非常怪异的眼光看着长孙晟,心里想的却是他果真年纪大了,不禁心慈手软。
长孙晟的武袍衣角随风拂扬,北寒之地冷冽的空气,即使是在八月,也如同鬼魅昼伏夜出。
人心,是最难琢磨的。
尺度,是最难拿捏的。
他这一世,都在努力维系着两邦的和平,但共处并不是天子的希冀。
“西平而东定,若陛下真欲使高句丽臣服,吐谷浑不可不除,铁勒会是一把很好的钩子,善用!”
裴矩眯起眼睛,他原本想的是联结东突厥打压高句丽,长孙晟却说起扶持势力较弱的西突厥铁勒部,攻打吐谷浑,打开丝绸南路河西走廊主干线青海道通往西域的口子,虽然兵家之事历来围魏救赵确实如此,如今东突厥势力已然足够强大,强逼它与高句丽反目,即使顺服如斯,亦需等待良机,而且,西突厥势力和吐谷浑若不铲除,将是大隋经营西域永远迈不过去的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