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促自认为不是一个拧巴的人,大部分时间他都能表达自己的需求,有些方面甚至是强势和冷漠的。
喜怒不形于色是他从小便接受的教育,那时候他的身份还是沈氏集团继承人之一。
后来他学医,当了医生进了医院,这项技能很有用,面对病人他一贯冷静专业,同样,面对死亡也是。
医院是一个死亡与新生同时产生的矛盾的地方,在这里你要面对的是病人,更是人。
生老病死,事物衰亡的自然规律在这里格外常见。
沈促还记得自己刚当住院医师时的第一个管床病人是一个老大爷,大爷的女儿要上班,每天只能晚上来陪护。
每次他去查房的时候,大爷都笑着会往他口袋里塞各种各样的吃的,水果小零食还有他没生病的时候自己做的牛肉干,大爷人缘很好,有时候他的女儿没来护士长也会为他带一份饭。
那个时候沈促经常值夜班,每每大爷的女儿下班了来病房都会在门口收拾好心情,因为大爷得的是肺癌,她不想当着父亲的面哭,可晚上的病床前还是能传来她低声哭泣的声音。
大爷就这么慈爱地抚摸着自己女儿的脑袋,笑着说:“我们不治了,好吗?”
他女儿埋在被子上的头就一直摇一直摇。
后来大爷病情恶化,他的女儿找到医生,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的,没救了。
他们办了出院,出院那天大爷很开心,塞了一大包牛肉干给沈促,对他说:“小沈医生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医生的。”
临走之前大爷的女儿特地来向沈促表达感谢,他们站在面前盯着病房里那张洁白的病床。
“沈医生,那张病床上很快就会躺上其他人了对吧?”
沈促一怔,是啊,医院的病床向来紧俏,比饭店里翻台的速度还要快。
“沈医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同意爸爸回家吗?”沈促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眼神,已经知道了结局的痛苦和悲伤,“那天晚上,我爸爸拉着我的手,意识不清地说他好痛啊,好痛,浑身都痛,我没有办法,他说他不想在这张病床上死去。”
过了不到一周,沈促就收到了大爷女儿的消息,说大爷已经去世了,梦中走的,应该一点也不痛吧。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促非常平静,他平静地上班,平静地查房写病历,平静地和别人交谈。亲人的离世是一场就像漫长又潮湿的雨季,空气里都是闷闷的粘腻的感觉。
沈促也曾经在这场雨里浸泡了许久许久。
他是一个不爱哭的人,医生最忌讳的就是共情,但医生也是人,不可能没有情感。
那天晚上,沈促没有回家,他在手术室门口那张冰冷的椅子上坐了一夜,独自一人消化完了所有的情绪,第二天,他又是沉稳温和的沈医生。
“小沈医生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医生的。”
是感激是期盼,也是遗憾。
第一次有人揭穿他口是心非的谎话,沈促不想承认,但心脏好像砸下一记闷锤,传来阵痛,蔓延到每一寸神经。
他偏过头不愿辩驳,但段恂初好像对他习惯性压抑心情的方式并不赞同。
沈促听见身边的人沉沉叹了口气:“沈医生,撒谎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就在他以为段恂初接下来要寻根问底的时候,他突然捡起地上的鹅卵石递到了自己眼前。
“丢吧。”
黑夜里,段恂初的声音低沉温柔,好像身侧拂过一股温暖的风,吹散寒凉。
他掌心的那颗鹅卵石不大,粘着尘土,灯光下莹白透亮。
鬼使神差的,沈促接过那块石头,盯着平静无波的湖面,将鹅卵石投进水里。
听到“扑通”一声,沈促突然踏实了下来。
湖面漾起一圈一圈涟漪,粼粼波光晕开,沈促轻轻笑了一下。
“还要吗?”段恂初声音含笑,“我挑了颗更好看的。”沈促的视线从那枚鹅卵石转到段恂初脸上,昏黄灯影下,段恂初微微歪着头,挑了挑眉。
他看起来有那么幼稚吗?
沈促捡起那枚石头,就这光亮瞧了瞧,“确实挺好看的。”幼稚的沈医生将石头塞回段恂初掌心,帮他攥紧拳头。
转瞬即逝的接触,就像一片羽毛轻轻擦过段恂初的掌心,有点凉,也有点痒。
“这么好看的石头,段影帝就自己留着吧。”
段恂初立刻就听懂了他话里的意味,这是在报那句“沈医生”的仇呢。
还怪记仇的。
夜晚湖边凉风起,沈促的头发本就是软乎乎的深栗色,很难打理的一丝不苟,此刻额间碎发被风吹乱了,一点点擦过低垂的睫毛,鼻尖也冻的有点红。
小公园的湖边种了些悬铃木,四月份气温升高,悬铃木果实成熟,果子开裂就会飘落绒绒毛絮,起了风,伴着暖色的公园灯光,也有一簇毛絮落在段恂初头顶。
沈促盯着他的头顶,轻轻笑了一下,还没等段恂初反应过来伸手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