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禹决定周末就去找小孩儿。
可那天早上却下了一场大雨,龙禹喝着酸奶等雨停,之后便豪横地把超市门一锁,往棚户区走去。
比棚户区更差的环境大概是雨天的棚户区。
路面上到处都是污水,泡着蔫头巴脑的青菜叶子,还有不知道从哪出冲出来的塑料袋,龙禹淌过泥污,走近墙皮斑驳的那间屋子,抓着铁门上的圆环扣了扣,“吴老师?”
没人应门。
他再扣了次,“俞鸣章?”
还是没人应门,龙禹捻着指尖的水迹,左右张望着,一边犹豫该走还是该继续等着。
正在这时,铁门打开了。
俞鸣章穿着一件长袖T拉开门,他也就半扇门高,拉出一条缝,黑色的眼珠透过缝隙看人。
龙禹撑开铁门,露出这双眼睛的全貌,小孩看起来有些茫然。
龙禹问:“你外婆呢?”
俞鸣章:“早上出去了。”
被淋湿的铁门蹭在龙禹白皙的手腕上,手心一片潮湿的锈迹,他甩了甩水,弓起手,尽量只让五指接触铁门。
俞鸣章也盯着他的手看。
“撑得太累了。”龙禹推了推门,“让我进去吗?”
俞鸣章点点头,侧身让他进门。
龙禹一脚埋进去,揉了把他的头发,打趣着说:“真是大方啊,你不去我家里,又愿意我进你家?”
俞鸣章抬头看他一眼,又很快埋下去。他好似天生就不占语言优势,平时就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在伶牙俐齿,爱插科打诨的龙禹前面,更只有蔫头巴脑被欺负的份儿。
唯一的反抗大概就是板着脸;巴掌大的小脸上,两条浓密的眉毛微微皱着。
龙禹看了那个发旋一会儿,突然一下蹲到地上,一手拢着小孩儿的肩头,“最近怎么不去哥哥家里了?”
俞鸣章只看到一张精致的,放大的柔和的脸,一股湿润的清新的味道从眼前人的身上飘来,他忽地就有点委屈,垂眼看着手指不说话。
龙禹又捏了把他的脸,让他的脸上也带着点潮湿,“是我的错,我没有说清楚,欢迎你来好不好?”
小孩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
“好了,快带哥哥进去喝口水。”龙禹怕他又哭起来,连忙推着他的肩膀往里走。
龙禹来过这儿很多次,连别人家的客厅有几个大件都如数家珍,只不过次次来都局限在客厅,坐在主人家那个红色的沙发上短暂地寒暄。
这是他第一次到俞鸣章的房间,从前只从外面看时就觉得逼仄,真正走进去的时候还是震惊了,四面白墙让人心里发慌,除此之外仅有一张小床,一个衣柜,还有一张刷了红漆的书桌。
房间里唯一的窗户是中空的,被贴上了报纸,外面再钉上木条封起来,脱落的地方还贴着一点胶带。
小孩用不锈钢被子给他端了一杯热水,龙禹接过来喝了口,又弯腰捏着一点脱落的胶带问:“这是你弄的吗?”
俞鸣章:“不是。”
龙禹又仔细检查了一下,里面的窗户玻璃基本完全碎了,估计是为了冬天挡风,又在外面糊上了一层厚重的报纸——不完全是报纸,还有一些年代久远的青年读物,几层下来,将窗户糊了个严实。
屋里唯一的光源就只能是头顶的白炽灯。
龙禹抠了抠四角的钉子,说:“哥哥帮你想想办法。”
他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随后说等下有人送东西过来。
俞鸣章:“送什么?”“玻璃。”他转头看着俞鸣章有点惊慌的表情,笑着说,“不是什么麻烦事儿,龙老板就是干这个的。”
说完,他反身坐到床上,一口一口地喝着热水,小崽一言不发地坐在他的旁边,床上铺着花色床单,龙禹脑子抽了,突然觉得自己像极了旧时代刚被娶进门的新婚妻子,跟新郎不熟只能尴尬地到处乱看——于是他更加肆无忌惮地乱看转移注意力,便瞟到房间一角放的两个葫芦状的玻璃瓶,被洗得干干净净,中央一截是极瘦的瓶腰,他起初没有认出来,随后又想起来这是他送给小崽的弹珠汽水,两瓶。
……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龙禹叫的师傅来了,拉着个小的货车,上面装着玻璃和工具。
师傅拆木条,龙禹就在一旁打下手,他们干活很麻利,在玻璃窗外面还安上了一扇纱窗,屋子里一下就亮堂起来。
龙禹拍了拍手心的灰,邀功地看着小孩儿,狡黠地笑着说:“鸣章,这下不生哥哥的气了吧?”
不等小孩儿反应,他又说:“既然原谅我了,就跟我一起去换药吧。”
他来就观察了俞鸣章的纱布,吴老师应该是没带他去的,纱布上的药液泛黄,新换过应该是洁白的。
俞鸣章便打开靠墙的衣柜换衣服,龙禹望过去,里面只挂着几件衣服,还基本都是长袖。
除了自己送的那两件。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开门声,吴余妍走了进来,她穿着墨绿色的短袖上衣,宽松的黑色长裤,即使已经六十岁了,身上依然带着文化人的体面端庄。
但龙禹莫名地能够通感龙健,倘若自己也是那个时代的学生,那吴余妍应该是他挺害怕的那种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