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前,龙禹刚情绪失控地跟于霞吵完,又被她赶走。
他脑子昏沉,于霞说着他们两人的付出,养一个孩子辛苦,养一个心脏病的孩子更辛苦,他想想也知道龙健一个低文凭的人,人到中年突然发奋冲事业受到的委屈和白眼有多少;还有他妈,因为经常帮龙健打点关系,没少被人说媚上欺下,长袖善舞的。
但凡想想,其中能够窥见的一丝一缕,都沉重得将他压得喘不过气,他只是习惯性地逃避这些而已。
于霞说这些让他愧疚,让他痛苦,终极目标就是想让他分手;但凡他不是个心脏病,但凡他少亏欠父母一点,也更有底气据以力争……
可是,天平的另一端是伤害俞鸣章,那也是他做不来的事……
龙禹刚从父母的房间出来,就见到俞鸣章垂着头坐在门口的树旁,他沉默的样子,仿佛比树叶的底色还要暗。
龙禹当时就觉心如针扎一样疼,他不动声色地说了声“回家”就提腿离开,到电梯时才看到他妈把人留住了。
龙禹知道小孩儿肯定少不了被找谈话,又疲惫到不想再折返,于是到底楼大堂等人。
他坐在靠后门的沙发上,明明是夏天,冷风却吹得人骨头都凉起来,雨水接天连地,刚落到地面就弹起又炸开,露天游泳池积了满满一水池的浑水;这里是枫杨市的繁华路段,车辆拥堵,开着雨刷宛如蚂蚁挪步;倒是行人稀少,有个打着雨伞,半截衣裤淋湿变色;有个穿着沉重的雨披,头垂着好像被雨水压得抬不起来。
不知从哪窜出来个小孩儿,约摸五六岁,在龙禹身旁撑开一把透明的雨伞,毫不犹豫地就踏进雨幕……
他在院子里东走走西看看,好像在找什么;忽然从假山后面跑出来一只又小又脏的博美,看起来像破损的电动玩具,小孩儿不怕脏,一把将它抱进怀里…
龙禹看着,不知不觉间扯出一个笑容。
那小孩好像丢了狗,还心有余悸,他把伞几乎都打在了小动物身上,转身快步地往酒店房间里走……
就在这时,脚底一滑,摔进了池子里,一人一狗,两具小小的身体砸进去又浮出来,小孩儿立马扑腾着双手,越陷越深。
龙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了雨幕中;暴雨像沉重的石头一样砸在身上,他跳进水池里,往中间游去,冲洗了整个城市尘土的雨水带着一股异味冲进鼻腔,小孩转着方向扑腾,他艰难找人的后背,期间还被抓伤了手臂,经过一番挣扎,才箍着小孩儿的腰,把人的脑袋撑出水面,另一手薅住博美往水池边游。
这实在是个体力活,中途还喝了几口脏水,终于把人送上了岸边;这时,酒店的工作人员也发现了,几个人冒着雨来帮他,接过小孩儿和狗,龙禹从水池边爬上来,还能听到心跳如擂鼓。
从泳池到酒店大堂也就两百多步的距离,龙禹每走一步都觉得脚步虚浮,耳鸣心悸,这其实只有两秒,但对他来说好像是个及其漫长的过程——他听不到耳边的雨水声,也看不到眼前的车水马龙,仿佛又回到了四年级的那个下午,一阵风从额头上拂过,阳光将他的皮肤照射得些微刺痛,写着“终点”的横幅从腿上滑过。
下一秒,他听到自己骤然坠地的声音。-------------------------------------
抢救室的灯光长亮,来来往往的医务人员步履匆忙。
于霞是随救护车来的,俞鸣章和龙健则被酒店派的车送过来;几个人身上都湿了一大片,衣物贴到身体也没有知觉。
当时,他们看到龙禹晕倒,从楼上冲下来时,人已经扶到酒店大堂内。由于这里挨着枫杨大学,其附属医院又是业内数一数二的,工作人员叫的急救很快就来了;几个医生立即判断出龙禹心跳骤停,一边做措施将人送到了医院急诊。
据现在已经一个小时了。
他们靠着墙站了又坐,坐了又站。
终于,医生出来通知他们,病人恢复了心跳呼吸,几人才松下一口气。
于霞始终泪眼朦胧,龙健则苍白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地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俞鸣章看着这一切,觉得这对父母恍若迎风摇摆的两根芦苇,再有一点打击就能全然将他们摧毁。
三个人里唯一看起来还正常点的就是他这个外人了。
等龙禹情况稳定下来,才从ICU转到了心血管内科的普通病房。
普通病房两个人一间,有点拥挤,俞鸣章把病房的一根方凳,一个折叠椅让给了龙禹的父母;只得远远看着龙禹带着吸氧面罩,监护器上显示着他的身体指标。
好几年前,吴余妍住院时,龙禹带他来过这里,那时候他的心情远远没有现在沉重。
折腾了半天,俞鸣章的双脚潮湿,像灌注了铅水一样,他就像那么一直看着龙禹的样子不想有其他动作,但是他又想到龙禹要是醒着,他会怎么做?
他终究挪动了双腿,出去吃了晚饭,又给龙健和于霞打包了吃的;送到病房时,两个满脸担忧的人也顾不得对他膈应,接过他的食物就吃了起来,龙健甚至还跟他说了声谢谢。
俞鸣章看着病床上还在沉睡的龙禹,又回公寓里给他拿了干净的换洗衣物。
等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去医院时,龙禹终于苏醒了过来,他正有气无力地跟父母说话,一双只睁开一半的眼睛被蒙住了光彩,见到站在门口的俞鸣章时,眼睛还是弯着笑了一下。
“哥。”俞鸣章走近了几步。“你去哪儿了?”龙禹看着他问。
“我给你拿了几件衣服。”他提起手上的牛皮纸袋。
说完这话,龙健和于霞的眼睛齐齐地打量着他,龙健尚且喜怒不形于色,于霞一张憔悴的脸上满是担忧。
俞鸣章解释道:“我在我哥书包里拿的钥匙,他的书包在实验室里。”
于霞没理他,转过头去看着龙禹继续说:“我跟你爸一直就怕你拿这个威胁我们,身体不好不想读书,身体不好要这要那;那时我们还愁着呢,要是你这样我们能怎么办?还不是什么都依你。”
“这么多年又听话又懂事,一点毛病都没犯过。”她有些欣慰又有些遗憾地说,“现在好了,我们已经放松警惕了,结果你在这儿等着呢。”
龙禹缓慢地眨着眼睛,很耐心地听他抱怨完,才缓缓笑着说:“这哪是威胁你们?”
于霞说完,一滴眼泪夺眶而出。
龙禹微微抬了下右手,发现被指脉氧夹限制着,只好无奈地说:“妈,对不起。”
“别装可怜啊。”于霞的声音很生硬,她掩饰地擦了擦眼泪,说,“别来这套,你现在怪我们心狠,以后就知道了;我们当父母的只关心的身体健不健康,没能力管其他的事。这么多年我们都养得好好的,要不是这次非闹着要搞同性恋,怎么会出这样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