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鸣章一顿。
龙禹看着他的表情,瞬即就笑了,“突然说给我机会,不许早起不许晚睡的,还让我戴着这个东西——”
他低头看了眼手环,“我要是感觉不到就真的有点笨了。你直接说吧,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俞鸣章这个时候也不欲隐瞒,其实就是个风险的事情,没有发生倒也还能算个正常人,若是一直瞒着,让人胡思乱想反而不好。
龙禹听他讲完,才笑着说:“还行,比我想象的情况好多了,你之前为什么不愿意说呢?”
俞鸣章已经把那一小截烟屁股盘得起丝。
“你是怕哥知道自己不行了,又要走是吧?不愿意复合的是你,不想我走的也是你——”龙禹笑着说,“放心吧,哥以前说的那句话作数。”
“什么话?”俞鸣章眉头微微一动。
“就是给你做戒指那句话。”
俞鸣章的手指一顿,他想起以前龙禹确实说过这话,但是不影响那人毅然决然地就把他扔下,这个时候,俞鸣章就觉得自己不该原谅他的。
但是看在他今天态度真诚地讲了很多在国外的事,看在他过得也挺惨的份上,俞鸣章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说:“你这次最好是在说真话。”
龙禹当即举手保证,他伸出四根修长的手指,手腕处的袖子掉下去,露出洁白的皮肤,那个手环箍着他骨感的手臂,被戴出了几分机械感。
俞鸣章没什么表情地侧过脸,视线落在窗外,“龙叔怎么样了?”
“挺好。”龙禹说,“我妈把他照顾得挺好的。”
“嗯。”
空气中安静了一瞬,龙禹问:“对了,现在出现这种问题,这个试验还算成功吗?”
问及此处,俞鸣章便有点烦躁,他侧脸看着龙禹的眼睛问道:“不算成功又怎么样?你觉得自己这三年浪费了吗?”
是个人都会这么觉得的。如果龙禹这么说的话,俞鸣章一定会控制不住地损他几句:谁让你当时态度坚决,一往无前地就要去,以为这是块香饽饽?
但龙禹说:“那也没办法,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俞鸣章坐直了些身体,“用不着这个丧眉搭眼的样子,那次偶发性心率失常在记录中并没有出现过,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跟试验相关,资料还是会照常往上交。”
俞鸣章说话时盯着他的眼睛,好像在解读他的每一个表情似的,但龙禹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对这件事情没有个人的看法,他说:“那也行,反正这些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你要是做得不开心,那就别做了。”
俞鸣章沉默着,很想再掏一支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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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经理向下面的人传达了命令,于是,关于这个项目的资料便跳过了杜组长,接二连三地往他的办公室送。
他手里同时进行的项目不少,但都没有这个项目的资料多,菲薄的A4纸,居然就累了那么一摞。
向相关部门递交审核材料的日子越发逼近,他终于在一个下午去了吴绮娜的办公室。
那个高个子助理正撑着手臂打瞌睡,甚至连他进来都没察觉,俞鸣章没叫人通报,推门进去,吴绮娜正埋头看资料,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一眼。
俞鸣章开门见山,“心脏再生的项目,就直接往上交资料?”
吴绮娜皱眉问:“不然呢?”
俞鸣章说:“起步十年,百奇还真是进步神速。”
吴绮娜抬起头,黑色的长卷发束成长马尾,堆在肩膀上,她问道:“谁教你有话不说,阴阳怪气的?”
“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吴绮娜看了他一会儿,也跟着摸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点燃抽起来,“不是我找人换的。”
“你和俞献不是同穿一条裤子吗?”吴绮娜没有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过缭绕的烟雾打量着他,显得她的五官多出了一股子英气。
他们如出一辙的气场碰撞,都是折不了腰的倔驴,空气里好像闪着火星。
“吴总。”高个子助理从外间进来,端着一杯热茶,躬身放到办公桌上,又伸手想把烟给她接过来。
吴绮娜将烟灰抖落在茶水里,侧脸对助理说:“出去。”
助理于是出去了。
吴绮娜又转回来看着俞鸣章:“就算是我换的又怎么样?你现在是走投无路了只能来冲我无能狂怒吗?”
俞鸣章没说话,他低垂着眼,黑眼球被遮住了一半。
“你看不过去可以去举报。“吴绮娜一手举着烟,嘲讽地笑着,“百奇是不是毁了另说,这个罪名会直接落在你手底下的人头上。”
俞鸣章说:“不是她们做的。”
“你跟我说干嘛?你去跟她们下一任老板说啊。”吴绮娜那根细长的烟燃了一半,她仰靠在椅背上说,“你爸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有句话说得没错,这个世界分给每个人的发言权利是不对等的,蝼蚁吼得歇斯底里也不会有人听,只能任人摆布;你要是有实力,完全可以带着下面的人走,不用跟谁证明,你就可以给他们提供工作;而不是在这里跟我讨要说法。”
一股气堵在俞鸣章的胸膛,他这么多年成长得很快,但是他总觉得自己的速度还不够;当初来这里,一方面处于跟龙禹赌气,另一方面——另一方面也不是很重要。
俞鸣章想起来龙禹说的那句话,他希望龙禹这次没有撒谎,也希望他这次可以坚定一点,他们两个如今都是成年人了,完全没必要在这里耗着,他们可以走。
于是他也哼笑了一声说,“那真不好意思,达不到你的要求,既然你们圈子里有我接受不了的规则,那我就不参与了。”
他说着便转身走出去。
“等等——”吴绮娜清亮威严的声音叫住了他。
俞鸣章于是转过去。
“是俞献让人换的。”吴绮娜的办公桌背着窗户,天光投在她的身上,蒙上一层淡淡的亮色,“他和周鹏早就形成了一个利益集体——只要项目能成功,跟谁合作我并不关心,况且起初也没人知道周鹏的东西有问题;等我发现的时候,就算叫停也没办法了。”
这是在开脱么?不是她的错,那总要人为这些事买单吧,为什么是龙禹呢?
俞鸣章感到一股席卷全身的无力,“那又怎么样呢?”
他确实是进入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地步,有点龟缩,想跟龙禹一起离开;反正他会每天观察龙禹,盯着他。
或许他应该听龙禹的,做得不开心就离开。
“自从我知道他在做假数据,就找人联系了新的合作方。”吴绮娜没有理他的冒犯,说,“也就是说从第二个阶段,用的材料都是我找的,出的报告我都在盯,后面的都是没有问题的。”
俞鸣章愣了一下。
他参与这个项目时已经进行一年,对前期的事情一无所知,按照吴绮娜的话,如果她早期知道俞献找人造假,那找了新的合作方,这也说得过去——申请项目的主体是百奇生物公司,无论是周鹏还是医院那边,都只是作为合作方;只要材料能够合规,其实他们换合作方也是行的。
但是,生物材料不是白菜,随便就能找到新的合作方?
“换的谁?”
吴绮娜说:“朋友介绍的实验室。”
俞鸣章又问:“也就是说后两个阶段用的是那个实验室的材料,资料也是真的?”
吴绮娜点点头说:“虽然全部提交也不会影响什么,但我们不了解的那部分也会是隐患,所以我只会提交后两个阶段的,上头怎么审核是他们的事。”
她顿了一会儿,说:“总之,就是我这边不会拿假的东西上去。”
俞鸣章问:“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几句话之间,吴绮娜的烟已经燃完了,她看了眼桌面,没找到烟盒,于是放弃了再点一支的想法,接着跟俞鸣章说:“现在问题是,那个实验室伸出援手只是出于私人关系,他们并不想跟我们合作。”
俞鸣章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说:“还有你谈不下来的人吗?”
吴绮娜抱着手臂,无名指上那枚钻戒折射着光芒,她顿了一会儿说:“俞献最近盯我盯得很紧,可能我换材料的事情被他发现了——鸣章,你去跟实验室那边谈吧。”俞献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如今基本不来公司上班,对外而言,他好像就是公司的吉祥物,负责发言和社交;但俞鸣章在这儿做事的两年,也算能摸清这人的脾性。
他那个爹,在外人眼里,学识渊博,儒雅有气度,实际是个极尽痴迷于权势的人;从前吴绮娜就是他的耳目,对他言听计从;如今把公司的事务都交给她了,又重新培养了新的人,将新的齿轮形成严密的监视机器,来审判旧齿轮的每个动作。
“这是让我在你们中间选一个吗?”
吴绮娜没有反驳,问道:“你选谁?”
俞鸣章觉得有点好笑,以前棚户区大人经常逗小孩儿:你喜欢你爸还是你妈?没人用这句话逗俞鸣章的,因为他既没有爹也没有娘;若真有人这么问,他定然会说都不喜欢;但倘真要在矮子里拔个将军,他还是会偏向吴绮娜一点。
但这点偏向不足以支撑他帮助吴绮娜对付俞献,“我不想站队,我对谁来当这个领导不感兴趣,总的来说,对这个公司都不敢兴趣。”
吴绮娜说:“龙禹是你爸逼走的;他觉得你听龙禹的话,不听他的话就不好控制了。”
俞鸣章一顿,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吴绮娜便说了。
俞鸣章声音低沉地问道:“你没参加吗?”
“没有。控制别人是他的爱好,我跟你一样,对操纵别人没有兴趣。”吴绮娜说。
俞鸣章只觉得心间一阵怅然,他竟然不知道当年龙禹遭受过这样的对待。
龙禹真的好蠢,自己过得惨也就算了;打着为别人好的名义让他回家,还以为他走的是认祖归宗继承皇位那一套吗?而且是又怎么样,不是每个人都对皇位感兴趣……
龙禹似乎说过,说让他回去实现理想……这个挺好笑的,他活了二十多年,理想都不知道改了几回……这些东西比他们的三年重要吗?
俞鸣章心里压着一口气,他也责怪自己,当年龙禹受了这样的委屈,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吗?他是有多迟钝?若不是吴绮娜说,他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
可能是——在俞鸣章的潜意识里,龙禹就是很想跟他分手的,那看起来就是龙禹能够做出来的事。
他没有察觉到有错,退一万步说,龙禹就没有错了了吗?
俞鸣章特别想现在就回去质问龙禹。“怎么样,现在有没有讨厌你爸多一点?”吴绮娜笑了笑,“我到时候把那边实验室的资料发给你,你安排好时间去找他们谈谈。”
见俞鸣章没有反应,她又说道:“你把龙禹一起带过去,让他们评估一下,第一阶段的治疗能不能重做。”
她说起龙禹时声音柔和了些,但那好像又只是转瞬即逝的感觉,她把烟头扔进水杯里,按了内线电话,说让人进来收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