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禹缓慢地朝里转了半个身位,背对着赵志豪说话,“有个人溺水成了植物人,他在床上躺了二十五年,后来人们识别到他的脑电波,发现他的脑子里每时每刻都在重复溺水的感觉,水流进他的身体就像实心的一样。”“这不是恐怖小说吗?”赵志豪听着都觉得窒息,他又问,“龙龙,你真没事儿吧?”
龙禹没说话。
可能是出于赵志豪还年轻,可能是龙禹终归是乐观坚强的,可能是刚才那个没素质的高材生信誓旦旦的保证。
他年少时只觉得龙禹生得好,会投胎,命好极了;可是后来知道更多的事,才觉得这位朋友的生活就是华丽的袍子爬满了虱子。总之,赵志豪只以为那是龙禹人生中若干个坎里其中的一个;即使现在很丧,但龙禹必然是百毒不侵的。
但那也是赵志豪人生中最后悔的瞬间之一。
那天夜半,他在酒店接到电话,说工作人员在医疗中心前面的河里发现了龙禹,红脸高个子的白人保安描述:那条河的水很浅,但是他就俯卧在里面,把脸埋在水里,不抬头也不咳嗽。
赵志豪进加护病房时,龙禹正戴着吸氧面罩,一群人正围着他,好像他是个临终的大人物。
赵志豪一点也挤不进去。
吴绮娜行色匆匆地跑来,赶走了守着的工作人员,赵志豪才得以挤进去看看他的朋友。
龙禹苍白得像张纸,他意识到给大家添了麻烦,才抱歉地笑笑,“吴总。”
氧气面罩从边缘很缓慢地爬上一层水雾。
吴绮娜缓缓坐在病床前,她穿着柔软的家居服,脸上终于能看出一些岁月的痕迹,却比以前更像长辈,“心情不好?”
“身体不好。”龙禹艰难地笑了一下,转眼扫了扫围着病床的那些仪器,高大的机械怪物一样包围着他,他栗色的眼睛又湿又亮,重复了一遍,“身体不舒服。”
说完,他的眼泪就滚下来了,好像他就真的是疼哭了的;其实不太疼了,身体好像成了别人的身体,龙禹能感受到的是麻木,扯着,心脏好像没有在为自己工作,肺也变得像个怎么吹也充不了气的劣质气球。
从赵志豪的视角,龙禹就像在讲刚才那个恐怖科幻故事一样,只是这次他怕别人听不懂,很直白地重复:“阿姨,身体很不舒服。”
他在求救。
吴绮娜没说话,手指却紧捏着腿。
龙禹又说:“阿姨,对不起,我好像坚持不下去,我好像有预感——好像情况比以前更差——这真的是正常的吗?这不正常吧。”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气促地问:“我爸妈知道吗?我爸妈知道吗?”他要挣扎,被吴绮娜按了一把。
面罩被挣脱,龙禹呼吸困难地说:“我怎么跟他们说啊?阿姨我怎么说?”
“不用跟他们说。”吴绮娜给他戴好面罩,眼圈发红,也说道,“没事的,阿姨跟你保证;阿姨保证你肯定没有问题的。”
龙禹淡淡说:“你们以前也是这么保证的。”
吴绮娜擦了下眼泪,“龙禹,以前那是他们保证的,今天是我的保证,你给阿姨一次机会好吗?你看在鸣章的份上相信我。”
龙禹往那边看去,吴绮娜两只眼睛都充满了泪水,那是一张和俞鸣章极为相似的脸。
那张脸曾无比专注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一本需要认真研读,令人肃然起敬,也让人心驰神往的书。
龙禹来这儿之后,每天机械地检查吃药,已经很少人把他和俞鸣章放在一起了,连他记录日记的频率也在变低;他自觉心情很平静,甚至偶尔会自怜,抱着玩味的态度,想看看还能差到什么程度——总不能真的让他去死吧。
此刻他却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巨大的不甘心。
吴绮娜见他平静下来,缓缓将氧气面罩扣在龙禹的脸上,说:“你太辛苦了,一个人背不起两个人的苦。”
龙禹知道他在说什么,“前面二十年他帮我背起来了,后面我帮他背一段是应该的。”
“那是为人父母该做的。”吴绮娜说完,好像她又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我保证你一定会没事的,我保证你今天受的苦都是有价值的。”
龙禹直挺挺地躺了一会儿,刚才一番挣扎,长头发都糊在了眼睛上。
“鸣章最近听话吗?”他问完便鼻子一酸,眼泪又滚了出来,他立即把脸转开。
吴绮娜一顿,点了点头,她伸手帮龙禹把仪器接好,又帮他把头发捋好,“中国的小孩子看起来要走的路都差不多,一样的年纪上一样的学,但是好像受的苦都是不一样的;你坚强起来,我叫他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