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胜不耐烦地撇了撇嘴:“你们留在这里要做什么?”
“李先生一直夸先生拳法过人,我受了伤,不能陪百里兄过招,所以想劳烦罗兵神了。”南宫春水缓缓道。
罗胜往嘴里丢了一粒花生米,不屑地看了一眼百里东君:“就他?让我喂招,不怕把他打死吗?”
百里东君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拿起来一饮而尽,可刚入口就察觉到不对,这与他白日里喝的那小镇米酒可截然不同,这是真真正正的烧刀子,味浓烈,似刀杀,酒量普通的人喝一口就能睡一夜,可百里东君是什么人?一碗烧刀子下肚,不过脸色微微泛红,不仅不惧,眼神中还透露出了几分兴奋:“好烈的酒,自从离开乾东城,许久没喝过这样的酒了。”
罗胜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扛不住可不要硬撑。”
“再来。”百里东君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与罗胜手中的酒碗轻轻一碰,便是又饮一杯。
南宫春水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酒逢知己千杯少。或许原本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个人,就要靠着这酒,成为好友了。
“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是海量,自我搬来这破镇子,就只能喝那味道淡出鸟来的米酒。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就自己给自己酿酒,后生,你说我这烧刀子,酿得如何?”罗胜已经喝下五碗烧刀子,可却只是微醺。
百里东君的脸已经一片潮红,他放下酒碗,摇头道:“酒不行,酿得太糙了。”
罗胜不怒反笑,连连点头:“挥锤子的手,拿去酿酒,怎么能不糙啊。”
百里东君又饮了一口,摆了摆手:“酒虽糙,酒中气质却在。饮酒知其主,罗胜先生,您撑得起兵神二字。酒中,竟是豪情!”
罗胜朗声长笑:“哈哈哈哈。好!果然江湖还是那个江湖,少年老了,还有新的少年。”
百里东君对着空中朗月举起酒碗,眼神已经有些迷离了,他长笑:“不!”
罗胜微微一愣。
南宫春水依旧微微含笑。
“真正的少年,是不会老的!”百里东君抬手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南宫春水忽然开口了:“今日这酒喝得也差不多了,连日赶路,我们也得休息了。”
方才百里东君的话说完之后,罗胜的目光微微有些黯淡,他点了点头:“也好。”
百里东君正在兴头上,自然不答应:“不行不行,再来!酒局才刚刚开始,怎能宾客尽散!兵神老爷,我们来划拳!”
“划拳就不必了,要不练练拳吧。”南宫春水笑道。
罗胜微微皱眉:“你似乎是有备而来。”
南宫春水不置可否,只是望向百里东君:“如何?你用用新练的绣剑十九式,对一对兵神老爷的霸拳。”
“王八拳?”百里东君惑道,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院落中央,拿着手中的剑瞎晃了几下。“绣剑十九式?”罗胜冷笑一声,也站了起来,“这样的剑法,能练出什么门道来?”
百里东君抬剑一挥,眼神中的那股迷离顿时烟消云散,他笑道:“先生说他有一位朋友,练绣剑十九式练成了剑仙。我觉得,我也可以。”说完后,他便纵身一跃,一剑劈下!
绣剑十九式,在顷刻间只化为一式!
“滚!”罗胜一拳挥出,狠狠地打在了那柄不染尘之上。
于是百里东君便连人带剑整个地飞了出去,地上被那拳气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百里东君撞到了墙上,几乎就要晕过去了。
只有一拳。
却如开天,正如劈地,不讲道理,不留余地。
打得百里东君脑子一片空白。
罗胜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冷笑道:“剑仙?”他扭头望向南宫春水,发现这个年轻人依然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忍不住奚落道:“学堂李先生收的徒弟,何时这么不济了?除了酒量之外,就没有别的可取之处了。”
南宫春水看了一眼摔倒在那里的百里东君,幽幽地说道:“还没有结束呢。”
罗胜扭过头,只见百里东君此时以剑抵地,竟又一次地站了起来,他明白自己刚才那一拳的威力,虽然没有下死手,但打得普通金刚境站不起来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百里东君直起身,伸了个懒腰,身上的骨头噼噼啪啪地作响,他打了个酒嗝,甩了一下剑,喃喃道:“早就说先生是骗人的,什么绣剑十九式,根本没有半点用。不管了,还是用自己的剑术跟先生证明,练那破剑法根本就没有用啊!”
“想要名扬天下,自然要用名扬天下的剑法!”
“比如,西楚剑歌!”
百里东君竖起长剑,剑气横流,整个人身上的气势再次发生变化!
“我就用这一剑,让兵神老爷看看,什么是少年风流!”百里东君忽然掠出,长剑抡出一道月光,刺破这暗夜的长风,直逼罗胜而去。
“西楚剑歌?李长生的徒弟还会西楚的剑法?”罗胜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好奇。
转瞬之间,剑已至。“滚!”罗胜又是一拳挥出。
百里东君于是连人带着剑,还有那少年风流全都重新撞回了墙上。只是这一次头一歪,彻底地晕了过去。
所谓霸拳,就是不讲道理,不留余地。
罗胜转过身,当着南宫春水的面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少年风流?”
月明星稀。
被打成一滩烂泥的百里东君倒在屋里呼呼大睡,南宫春水却独自坐在屋外,望着夜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你与他很像。”兵神罗胜原本已在屋内睡下了,可辗转多时难以入眠,便想起来抽袋烟,可一推开门,就看到南宫春水站在月下发呆。
南宫春水笑了笑:“罗兵神也睡不着吗?”
“别叫我罗兵神,在这个小镇上,我就是一个铁匠。”罗胜坐在台阶上,点燃了烟袋,放在嘴边用力地吸了一口。
南宫春水看了一眼侧屋的方向,随后问道:“罗兵神觉得李先生的这个关门弟子怎么样?”
罗胜缓缓吐出一个烟圈,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天生武脉,李先生从哪里找来这种怪物的。而且一身体魄是药修所得,不然我刚刚那一拳,寻常的人早就境界崩坏,半死不活了。”
“他出身乾东城,是镇西侯百里洛陈的独孙,一身药修是儒仙古尘的功劳。”南宫春水轻轻一拂袖。
罗胜心中微微一震,无论是百里洛陈,还是古尘,都是值得震惊的名字。
“很了不起对不对?百里洛陈的独孙,儒仙古尘唯一的传人,学堂李先生最后的弟子。”南宫春水笑若春水,“但是我们这位公子,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一点也不觉得这些了不起。他觉得了不起的事,是以七盏星夜酒,强登雕楼小筑。是自己靠着手中剑,最终名扬天下。”
罗胜将烟杆在台阶上磕了磕:“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靠父母靠自己,不过是本来就应该的事情,有什么好拿来炫耀的。”
“那更了不起的是,他真的能做到这些事。”南宫春水转过身去,“我们不妨来打个赌。”
“李长生当年也和我打过赌。”罗胜幽幽地说道。南宫春水挥了挥手,朝着屋内走去:“我姓南宫,名春水。”
次日清晨。
百里东君在浓烈的日光之下睁开了眼睛,他只觉浑身像是散了架一般的巨疼无比,睁开眼就用完了所有的力气,连站起来都做不到了。
南宫春水正坐在一旁喝粥,吸溜吸溜得似乎很有滋味:“你醒啦?”
百里东君挣扎着爬了起来:“南宫兄。”
“喝一碗?”南宫春水递过去一碗粥。
百里东君接过那碗粥,费了好大力气才拿起来喝了一口。出乎意料的是,粥是冰凉的,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一口入腹,只觉浑身的真气都流转起来了,昨日被那一拳打下的疼痛顷刻间就消失殆尽,他急忙又喝了一口,一小会儿就把整碗粥都喝进肚中了。
南宫春水笑着摇了摇头:“真是暴殄天物。”
百里东君从床上跳了下来,放下碗,急忙问道:“南宫兄,那罗胜真是金刚凡境,昨日那一拳,若他下狠心,杀了我都行。”
“错了。”南宫春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
“嗯?”百里东君一愣。
“不是一拳,是两拳。”南宫春水放下碗,喝了口茶,之后又缓缓说道,“一品四境是死的,人是活的。金刚境讲究的是武人练成身如金刚之体,若有人就愿意停留在这金刚境,反复捶打自己的身体,那么金刚杀逍遥,未尝不可能。今日与罗胜练拳,争取多撑几招。”
“还要打啊。”百里东君苦笑。
南宫春水点了点头:“你以后不是要练刀吗?与罗胜对招,以后对你的刀术大有好处。”
百里东君惑道:“他用的不是拳法吗?为什么会对我的刀术有好处?”
“唉,笨。”南宫春水叹了口气,“或许李先生应该收那个叶鼎之为徒弟的。”
“叶鼎之。”百里东君低声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也不知这家伙现在回到南诀没有,他们再次相聚,会在何时。
这一次,百里东君便在院中练刀,那一共十八式的《五虎断山刀》。南宫春水则在屋内静心打坐,那一身云雾缭绕的模样被罗胜看到了,罗胜走过百里东君身边的时候悄声问道:“李长生这私生子练的是什么武功?怎么吞云吐雾的?”“哦,这个叫仙人行气八荒独尊功。”百里东君一边挥刀一边随口乱诌。
罗胜眉头一皱:“这名字这么长?”
百里东君长刀一转,舞得虎虎生风,虽然在罗胜看来,这刀法真的是笨拙拙劣到了极致,但是百里东君却越练越起劲:“名字越长才越霸气啊。据说练成之后,就能羽化登仙,八荒独尊了!”
“这么厉害。”罗胜冷笑一声,推门出去,拿起铁锤,开始打铁。
造出传世霸刀的兵神罗胜,打出了一把耕地的锄头,不知是大材小用,还是返璞归真。
直到落地,又是几碟小菜,一壶浊酒。
三人中,百里东君和罗胜饮酒闲聊,南宫春水静坐不语。
罗胜倒是打心眼里慢慢喜欢起面前这个叫做百里东君的后生了,百里东君则是一喝酒就打开话匣,许是白日里被南宫春水提及了叶鼎之的缘故,就开始说起了他和叶鼎之相识的故事。罗胜一边听着一边点了点头:“剑仙雨生魔的弟子吗……”
“罗兵神认识?”百里东君微微眯起眼睛。
“打过。”罗胜放下了酒杯,站了起身,伸了个懒腰,身上的骨头噼里啪啦的作响,“来,我们今日也该打一打了。”
百里东君也站了起来,右手拿刀,左手握剑,站在院子中央,凝聚全神看着罗胜,他今日可没有像昨日般昏沉,一股气全提上来了。
罗胜踏出一步,一拳打了过来。
不讲道理,不留余地。
霸拳!
百里东君整个地把手中兵器往上一抡。
左手握剑,剑法名《绣剑十九式》。
右手拿刀,刀法名《五虎断山刀》。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学双手刀剑术,需要学这两门武功了,因为双手刀剑术的平衡太难掌控了,若想入门,便只能从这最简单的武功入手。
只是武功简单,人却不简单。
一口真气提上,刀剑齐舞,挡住了罗胜的第一拳!
“好!”罗胜又挥出一拳。
“喝!”百里东君刀剑一旋,又挡住一拳,却也同时被逼退十余步。
“不错!”声音还未落地,罗胜人已到了百里东君面前,抬手一拳,将他整个人打飞了出去。
百里东君又一次被重重地打到了墙上,只是这一次在晕倒前,他来得及多说了一句话。
“原来,你用的是刀法,不是拳法!”
“武功到了一个境界之后,重要的不再是形,而是意。将无形刀意化作有形之拳,他是世间第一人也是唯一之人。所以我让他给你喂拳,也是想让你借机窃取一些他的刀意。”南宫春水喝着那碗不知加了什么灵丹妙药的冰粥,云淡风轻地说道。
彼时,是他们住在这里的第三日了。
加上刚来的那个夜晚,他已经被打了四次了,一次比一次接住的拳要多,昨日更是整整过招了十七式,但也一天比一天打得狠了,昨天打得自己真气大乱,几乎就要怒起拆了这铁匠铺了,然后就被罗胜的第十八拳打晕了。
百里东君是死也不打算接那碗冰粥,一个劲地摇头:“我今天就在这里躺着,让我躺个够。”
“放心吧,今日不打了。我们该启程去唐门了。”南宫春水说道。
百里东君半信半疑地接过那碗粥:“这就完了?”
“李先生和兵神罗胜的情谊不算浅,但也只够那么几拳。你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至少他的刀意你能记住多少是你的造化了。”南宫春水拍了拍百里东君的肩膀,对方顿时疼得龇牙咧嘴的,“不过不管怎么样,行走江湖多被打一打总是好的。长锋易折,这个道理你要懂。”
百里东君急忙喝下治疗有奇效的冰粥,身子才终于舒服了一下,他摇头:“江湖上哪能尽遇到这种能一拳打死我的人。”
“这你就错了,我们要去唐门,唐门的人连一拳都不用,就能杀人。”南宫春水幽幽地说道。
百里东君倒是没被吓着,只是撇了撇嘴:“用毒吗?那他们可做不到。”南宫春水愣了愣,随后恍然:“差点忘了,你是毒仙子温络玉的儿子。”
“南宫兄认识我的母亲?”百里东君惑道,昔日李先生曾经纵横江湖,或许真的与自己的母亲相识。
“你母亲很漂亮的。”南宫春水淡然一笑,“李先生他很喜欢。”
百里东君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一口喝完冰粥从床上跳了下来:“不多说了,赶紧走吧,我怕了这个地方了。”他起身推开门,就看到罗胜正站在那里等着他。他吓得一哆嗦:“前辈,南宫兄说今日不打了!李先生和你的情谊,不值得你出这么多拳!”
“废话,若是只看在李长生的面前,第一天那一拳你们就该滚蛋了。”罗胜冷哼一声,“今日一别,此生应该没什么机会见了。希望你用好我打的那把刀,希望有朝一日,我在这小镇,也能听到那柄刀的故事。”
百里东君听出罗胜语中的期盼,急忙抱拳道:“东君记下了。”
南宫春水走了过来,靠在门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么就走吧。”
原本寄托在酒楼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百里东君掀开马车的幕帘,发现里面整整齐齐地摆了三坛酒,一坛是他们从天启城带来的秋露白,一坛是在小镇酒楼里买的千月米酒,可还有一坛……
“别想了,是罗胜搬来的烧刀子,路上米酒喝淡了,就喝口烧刀子辣辣嘴。”南宫春水笑了笑,跳上了马车。
百里东君急忙回头,却看不到罗胜的身影了。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南宫春水拍了拍身边的酒坛,“其实很重感情,但是却又不敢表露感情。不然也不会错过小蛮丫头。”
“小蛮丫头?就是那个玉佩的主人?”百里东君想起了初见时南宫春水送给对方的玉佩,也正是因为那块玉佩,罗胜才愿意赠予那柄刀。
“对。后来嫁给了剑心冢的李素王,也就是李心月的母亲,雷梦杀的丈母娘。”南宫春水说道。
“那也不小啦。你还叫人家丫头。”百里东君挥了挥马鞭,马车缓缓前行。
“一直就是个小丫头,死的时候也才二十五岁,还是个丫头。”南宫春水轻轻地叹了口气。
“死了?”百里东君难得地从南宫春水的语气中听到了惆怅。
“其实和罗胜没什么关系的,可罗胜却觉得是自己的错。所以以这小镇为自己的牢笼,把自己关了起来。”南宫春水拿起百里东君的那柄长刀尽铅华,轻轻抚摸着。“自己给自己设了牢笼啊。”百里东君虽然并不知道罗胜的故事,但也感到了几分惆怅。
“我也一样。”南宫春水忽然朗声笑道,“不过我以这天地为牢笼,不生不死,不毁不灭!这多有趣……也多无趣啊。”
百里东君挠了挠头:“南宫兄你这就有点嚣张了。”
南宫春水摇了摇头:“这可并不是嚣张啊。”
山水之上,一辆马车缓缓前行。
驾车的是个满面春风的少年人,腰间挎着如玉美剑,身边放着霸气长刀,一手握马绳,一手拿酒壶,偶尔仰头喝一口,极尽风流。
马车内坐着个小神仙,运起功来雾气腾腾,闭眼之后便去神游万里,睁眼之后武力就能更进一分。
这一段江湖路就又开始了。
百里东君一路上都在回想着那个小镇上的罗胜。
江湖原本是死的,有了那些江湖人的故事,才是活过来的江湖。
而在遥远的北方,四季飞雪的极北之地,坐在椅子上的残废中年人正在一次次地推演着两个年轻人未来的走向。
他已经算了三日了。
身旁两个年轻人第一次见到中年人如此长时间地推演一件事情,他几乎已近痴魔,手上的速度越来越快。
“飞离,要让无相使停下来吗?”一个年轻人问道。
飞离皱眉犹豫着。如果再不停下,那么中年人很有可能就会走火入魔,到时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结束了。”就当两个年轻人犹豫不决的时候,中年人终于停下了手,长舒了一口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瘫倒在了椅子上。
两个年轻人垂下头,静静地等待他的结果。
“叶鼎之。”中年人声音喑哑,“把他炼化成魔。”
“谨遵无相使法令!”两人同时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