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大学到第一人民医院正常车程四十五分钟,盛可以半小时就到了。乔希年在门口等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微微低着头,看病的人来来往往,如同流水淌过岩石。
他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希年,希年,你看过医生了?”
她过了几乎一分钟才有反应,神情僵硬,眼珠子转动的速度似乎都比平常慢了。
点头,又摇头。
盛可以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往车子那边走,她跟着,脚步迈得很机械。
“希年,你去看了医生,还是没看医生啊,医生说什么了吗?”
她口齿有些含糊,缓慢地说:“看过了,他……没说什么。”
她又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是他们。”眼睛直勾勾的。
盛可以和她空洞的眼神一接触,被吓坏了。他拉紧了乔希年的手将她带到车上,让司机缓慢地在大道上行驶,不需要去任何目的地,就这样在西京大街小巷中游荡着。
轻轻晃动的车辆如同摇篮,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盛可以和乔希年并排坐着,手一直按在乔希年的手上,什么都不问,陪乔希年沉浸在静默里。直到她终于放松下来,如梦初醒。
盛可以握紧了乔希年的手。
乔希年勉强恢复了冷静,愿意开口说话了。
“我去找毕医生,他告诉我两个月前有一个关小姐来公益诊所那边找我,说在网上看到他们的病患列表里有我的名字,问她有没有和我联系?”
“关小姐?”盛可以反应过来了,“关琳?你那个朋友?”
“嗯。”
“她怎么会帮王鹤来找你?”
“我生病之后,她一直帮王鹤做事,可能一直在宁市。”
这事儿听着有点蹊跷,关琳按理说是乔希年最好的朋友,怎么会站在王鹤那边,甚至还帮王鹤来找她找乐乐呢。
乔希年头脑很清醒:“也许她也觉得我做得不对吧?”
盛可以感觉到她的心情如同游乐场里的飞流直下,正在越来越快速地直插谷底,赶紧转话题,想把希年的注意力转移出来。
他说:“我对心理咨询的规矩没有什么概念,但医生是必须要对患者的信息保密的是不是?家里人来看都不能给,怎么那个诊所会把患者的信息莫名其妙发到网上?”
希年说:“小阳姐姐。”
盛可以说:“什么?”
乔希年长长叹了口气,跟他解释:“小阳姐姐是公益诊所那边的志愿者,有家公司赞助他们把患者的信息电子化,上传云盘永久存储,她操作不熟练,发到了公益诊所的网站上,直接公布出来了。”
那些信息里包括很详细的日常活动,包子店的描述,乐乐读书的情况,有心人只要一查,自然能找到他们。
电子时代这种事司空见惯,盛可以能理解。
之前他有个朋友,有点名气的网红,苹果手机被人破解了,黑客把他的私密照直接发到了社交媒体上,一时间全世界都看到了。
幸好那位老哥健身有道,六块腹肌线条分明,在自家浴室里自恋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没出什么问题,还帮他圈了一波粉。
不过,盛可以还是有一事不明。乔希年去的那家公益诊所名不见经传,王鹤怎么做得到精准定位,一发出来就看到了她的信息?
乔希年也不知道,但肯定有人会知道。盛可以翻了一圈通讯录,看到了一个专业对口的人,立刻打电话过去,那就是他的朋友孙贼。
富二代孙贼和盛可以一样,不愿意干活,被家里人按头干活。他出国学的计算机专业,顺理成章就做网络安全,一部分业务是给大公司检测和修复系统漏洞,靠着家族资源,自己抽风式地上上心,还做得挺不错。
这个点儿,孙少爷居然刚起床,也不知道头天玩到了几点,说话迷迷糊糊的:“二哥,你找我?”
酒友面前无须客气,盛可以连寒暄都省了:“我问你一个技术问题。”孙少爷“扑哧”一笑:“泡妞的技术问题吗?二哥你确实不行。”
盛可以翻了个白眼:“别胡扯了,跟网络安全有关的问题。”
一听跟自己本行有关,孙贼稍微清醒了一点,说:“二哥,你把问题发条信息给我,我发公司群里,我不懂的肯定有人懂,就不用转来转去地问了。”
这想法挺周到,盛可以于是如法炮制,问题发出去之后不到三分钟,孙贼截图把公司工程师的说法给发回来了。
那位工程师是这么写的:两种可能性,一是有人使用程序,不间断地在公开网络上搜索相应的关键词,比如说身份证号码,所以这边公益诊所的信息一上传,那边马上就锁定了,能直接找到IP地址,普通黑客就能做到。
盛可以往下翻了翻,下面没了,马上又打电话过去问:“不是两种可能性吗?第二种呢。”
孙少爷又发了一个截图过来,上面就四个字:二是巧合。
盛可以没脾气了。
他答应孙贼晚上请他去喝威士忌,而后把咨询的结果告诉希年,她脸色惨白。
在网上不间断搜索希年身份证信息,这确实像是王鹤做得出来的事,侧面也证明她这么多年来小心翼翼是有必要的。她倒不认为王鹤对她有什么企图,多半就是想要把乐乐带走,毕竟那是他唯一的儿子。
盛可以握住希年的手,说:“你愿不愿意另外去见一个医生?很厉害的心理学教授,我觉得你跟他聊聊,可能会有点帮助。”
无论他说什么,此刻都像是乔希年的救命稻草,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们和姜教授约了两天之后的下午三点,希年走进姜教授的办公室,和盛可以一样第一时间看到了博古架上的手办,那里面有一个动漫七龙珠里的贝吉塔超级赛亚人立像。
她久久凝视这个立像,目不转睛,姜教授轻声问:“你也喜欢日本动漫吗?”
乔希年含着泪,说:“我儿子也有一个,是二哥送的,他很喜欢,摆在自己做作业的桌子上,一抬头就能看见。”
哭泣的冲动如狂潮般涌上来,她扭开头,默默在沙发上坐下,看着自己的脚尖。姜教授轻轻摆手,示意盛可以出去。
他过去满怀爱意地摸摸乔希年的头发,柔声说:“我就在外面,哪儿都不去,在走廊上站着的。你有什么需要就叫我,叫一声就行了,知道吗?”
乔希年像个孩子一样顺从地点头,盛可以对姜教授说了声谢谢,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他在外面靠着栏杆,远望校园中葱茏的绿色。教学楼旁的足球场上一场比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年轻的孩子们大声叫喊,奔跑着,冲撞着,球场旁的观众跟随着比赛的动态发出欢呼和笑声,吹口哨起哄,偶尔还有此起彼伏的咒骂。
盛可以入神地看着这一切,而在他的身后,姜教授开始和乔希年对话。
仿佛,乔希年的灵魂骑了白马,行经空无一人的大道。
夜色深沉,两侧连绵都是舞台,唱念做打,戏子格外卖力,演的是人生中或盛大或琐碎的片段,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停驻在一处舞台前,背景是大学校园,王鹤对她单膝跪下,倾诉自己的爱意。与此同时,他对她还有很多很多的要求。
另一处,舞台上她父母家的布景,她的房间,四处一尘不染,没有半点多余的东西。她的双亲长久而沉默地坐在客厅里,哪怕无事可做,也那样端庄地坐着。
乔希年是个孩子模样,她笑着跑进客厅,父亲严厉地说:“别那么大声说话,要有规矩。”
再一处舞台,布景是她和王鹤住过的家,凌晨一点三十七分,王鹤喝多了进门,将她从床上一把揪起,摔到地上。
她惊恐地抬眼看丈夫,而他问她:“你做错了什么,你知道吗?来,你好好反省一下,你做错了什么。”
她不知道。她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她渐渐明白了,自己做的每件事似乎都在犯错。
下一处舞台,背景是王鹤的公司。清早,树上挂着霜花,天气很冷。她在办公室门前拿钥匙开门。
明明非常规整地把钥匙收拾在包里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弓起背来拼命地翻。王鹤就站在她的背后,他也有钥匙,却不去开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愚笨、一无是处的、总是乱七八糟的女人,看她最后能不能找到钥匙。
她很害怕,明明只是找不到钥匙而已,冷汗却从背上一点点流下来,最后他用力推了她一下,推得她摔到旁边冰冷的地上,说:“你连一串钥匙都管不好是不是?你就有这么蠢!”
很严厉。
从此以后,只要她开门的时候王鹤在旁边,她就会情不自禁地颤抖。
她骑着白马,马蹄得得,空无一人的黑色大道上,她是自己人生唯一的看客。
大道尽头,那里是最后一处舞台,空空荡荡的血色舞台,中心只摆着一张床,就像恐怖电影里陪葬死人的那种大床,阴沉沉的纱帐垂下,暗淡灯光中青烟氤氲。床上躺着一个人,那是乔希年自己,好像已经死去多时,脸色苍白如雪。
关琳和王鹤在她床边,鬼一般蹑手蹑脚潜行。他们像戴着面具,又像在做鬼脸,笨拙而疯狂地舞动双臂,窃窃交谈着,说出很多可怕的字句——
“给她吃药。”
“让她死吧,让她疯了吧!”
“她会死的。”
“她什么都不会。”
“她既愚笨又下贱。”
“嘻嘻嘻。”
他们诡异的笑声响彻了天地,落下来时变成钢针,铺天盖地刺向乔希年。针尖上带着雪亮锋芒,足以令人皮开肉绽。
她不再说话,不再描述自己所见到的舞台景象,而是蜷缩在椅子上,机械地举起双手仿佛想要向上天哀求怜悯,脸色像纸一样白,乔希年汗如雨下,泪如雨下。
她再也无法在姜教授面前保持基本的镇定,就那样抱住自己的头狂叫起来,一声声不成调的嘶叫里,偶尔几句完整的话,都是在喊盛可以:“二哥,二哥!救我,救我!”
乔希年从姜教授那里出来状态非常不好,盛可以带她回了自己公寓,打电话和老板娘通报了一下情况。
她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不言不动,水米不进。
她没有睡着,至少不是始终在睡,大多数时间里都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水晶吊灯,奶油色的屋顶。白天黑夜或明或暗的影子变幻无穷,在姜教授那里看到过的一切,乔希年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更多细节,更多场景,让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产生奇痒和刺痛。她没有去管,她走不出来,但仍然知道那是幻觉。
明知是幻觉,感受仍如此真切,这是何等之悲哀。
老板娘来看她,送了袁哥特意做的清粥小菜过来。希年根本不知道谁来了,叫也不答应,碰碰她,她就受惊似的把身体蜷缩起来。
老板娘站在床边隔着毯子拍她,轻轻地,拍孩子一样,拍着拍着,眼泪就下来了,说我这苦命的妹妹。
盛可以安慰老板娘,说希年在催眠过程中想起了很多事,大部分都很不愉快,是以前拼命压抑着不愿意去触碰的,一被召唤出来,就来势汹涌,冲击力很大。
人的精神就像一块板子,滔天大浪袭来猝不及防,一下就碎了。碎了想要重建,必须把这些心魔消化掉,这个过程需要时间,或快或慢。
他说得成竹在胸,振振有词,因为这些都是姜教授和盛利好的原话。可他眼睁睁看着希年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手心里脊背上都是冷汗。
他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专业人士,又后悔带希年去跟姜教授见面,千头万绪说不出口,只能落到行动上,那就是守着乔希年。
“衣不解带,寸步不离。”书上经常用这两个成语形容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照顾的用心。寻常的八个字里,有一种无声的惊叹,因为这并不容易。
盛可以做到了。
没人要求他,他也没有要求自己,只是自然而然地,就这么做了。
他一开始只是在家里待着不去上班,不时进去看看希年,给她喂水。明知道她不会答应,还是每隔一两个小时就问她要不要吃什么,想吃什么都行,他去买也行,他自己去做也行,请袁哥关一天店回来做也行。
他在卧室里待着,和希年说话的时候,会轻轻拉着她的手。有一次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发现希年的手无意识地抬了起来,在空中摸索。
她在找他。
乔希年在自己迷失了的世界里想什么,做什么,看见什么,别人都看不出来,但她显然知道盛可以在身边,她也需要盛可以在身边。
感知到这一点之后,盛可以就哪儿都不去了。他坐在床边,握着希年的手,困了就睡一会儿,醒着的时候就跟她说说话,自己接接电话看看手机,饿了也去弄点儿东西来吃,然后赶紧回到原来的位置。
上一次他这么守过的人,是自己的妈妈,最后他失败了,妈妈去了另一个世界。
这一次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你喜欢的人,亲爱之人,身处无间地狱煎熬的时候,你能去哪儿呢。
既然无法以身相代,那就守着吧,在门外呼喊着,让那挣扎的人知道自己不曾被放弃。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他这么守了三天,胡子拉碴的,睡了醒,醒了睡,又一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床上是空的,乔希年不见了。盛可以一跃而起,叫着乔希年的名字往外走去。人还没到客厅,他就闻到一阵又熟悉又陌生的香气。
熟悉,是埋藏在人生过往中不再想起又永远难以忘记的熟悉,陌生,是埋藏在人生过往中永远难以忘记又不再想起的陌生。
那是他跟乔希年提过的,肉片酸辣汤的香气。
童年的味蕾,妈妈的手艺。
盛可以在厨房门口愣住了。
乔希年正在灶前忙碌。
她洗了澡,穿了一套他的睡衣,太长太大了,袖子裤脚都挽了好几层。料理台上堆满了食材和调料、肉、蔬菜、辣椒粉,锅里煮的东西腾腾冒着热气与香气。她正切着什么,低着头,眯着眼,弯着腰,全神贯注的样子,手里那把刀看起来重于千斤,和袁哥潇洒随心的把式截然不同。
砧板旁边还放着纸笔,叠成一堆的菜谱书起码有七八本,还有量杯,温度测量仪和计时器,知道的说这是下厨,不知道的以为在做化学实验。
盛可以没有去打扰乔希年,他退回客厅,悄悄坐下。香气从厨房里一阵一阵传出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闻。
不是不好闻,而是太好闻了。十四岁之后再没有接触过的气味,掺杂着母亲的身影,合二为一,挥之不去。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菜馆子,没有哪一家做那么家常的胡辣肉片汤。这本来是穷人家暴烈粗鲁的吃食,不登大雅之堂。
就算有,盛二爷也会下意识地避开,不吃不看,罔顾罔闻。别人以为他品味精雅,其实只是免得触动心事——应付不了的,人们往往都选择逃避。
万万没料到此时此地自己破了功,不是破一点点,是摧枯拉朽,一往无前的破法。
他埋下头,含着泪。
乔希年听到声音走了出来,在他的睡衣里她看起来格外娇小,甩着袖子站在那里,凝视着盛可以。
她轻声说:“二哥,我给你做饭吃。”
盛可以抹了满手泪,说:“嗯。”
他站起来:“我帮你。”
两人一起默默地做完饭吃完饭,希年的精神状态恢复了不少,脸上有表情了,眼珠子灵动了,能有条有理和平常一样,跟盛可以聊事情了。
她告诉盛可以,王鹤给她打了电话,号码应该是从公益心理诊所那里拿到的,一连打了好几个。
盛可以一下紧张起来:“你没接吧?”
乔希年摇头:“没有。”
她没接,甚至都没看手机,因为电话进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万念俱灰,手机静音丢在客厅包里了。
“不过,他应该还会继续打。”
乔希年聪明绝顶,涉及与人相关的事却总是比较茫然,她问盛可以:“他打电话给我,是不是就想告诉我一声乐乐在他那里?”
盛可以认为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如果王鹤的目的就是带走乐乐,夺回儿子,那他是不会主动和乔希年联系的。
他从公益诊所那里找到了乔希年的信息,锁定了乐乐读书的幼儿园,悄悄夺走孩子之后,就会马上人间蒸发,把孩子能藏多深就藏多深,最好就此一刀两断。
王鹤主动打电话回来,这件事马上就变味了,变成了一桩警察管不了的绑架案,绑匪不会撕票。然而绑匪既然是绑匪,那自然有他的诉求。
盛可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说:“下次他打过来,你接就好了,听他说什么。”
乔希年迟疑许久才略略点头,她脸上掠过货真价实的恐惧之色。
她怕王鹤。
她一直一直都怕王鹤,从两人认识开始,恋爱,结婚,生了孩子,直到成为一家人,她只要看到他,精神依然会很紧张,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或者将要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她从未意识到自己每时每刻都战战兢兢在看丈夫的脸色。
她觉得王鹤对自己很好,只是要求高,她觉得王鹤很优秀,和她在一起是她的运气,她觉得为了维护两人的关系,自己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王鹤要求的也都是对的,都是为了他们的家,为了她好。
直到姜教授以暴烈冲击的方法,强行揭开了他们关系里那一层虚假的,只有外人看起来才温情脉脉的面纱。虐待狂,精神变态者。
这就是王鹤的真面目。
他自私、自恋、对人没有同情心,也没有同理心,所谓的爱、亲情、体贴安抚,都是装出来的,都是他用来控制身边人的手段。他太了解乔希年了,知道怎么做才能摧毁她,他也毫不留情地这样做了。
乔希年从他身边逃开,这是她能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否则现在必然已经陷入了无底深渊——要么在精神病院彻底变成一个废人,要么已经自杀。
只是有一件事她始终没有明白:为什么王鹤要这样对待自己。
姜教授说,精神变态者做很多事其实是出于本能的,就像连环杀手一样,核心无非是为了取乐,满足自己的变态冲动。
他说得有道理,只是乔希年比姜教授更了解王鹤,他也许内心蕴藏着十足的疯狂,可是做任何一件事往往也都抱着明确的目的。
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发难,环环相扣步步紧逼,一定要致自己的结发妻子于死地,这是为了什么呢?
她情不自禁问了出来。
在盛可以面前,什么都可以问,这是她最新的领悟与发现。这让乔希年感到安心,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安心。
盛可以摸着下巴,说:“为了钱?”
坏人们会为了钱做任何事,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问题是乔希年没有钱。
她大学四年成绩全优,几乎每一门都是满分,学校推荐她直通研究生,被王鹤拦住了。他说他想要早一点和自己心爱的人定下来,组织家庭,安身立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读书的人,却只有一个王鹤的妻子,他希望乔希年慎重选择。
说是选择,乔希年从未感觉到自己有选择的余地,她不敢面对王鹤阴沉的脸色,一时伤感一时暴怒的语气,更不敢去挑战他坚如磐石的决心。
如果她去上研究生,王鹤就会跟她分手,更极端的是到学校来大打出手,断送她的前途:“我这么爱你,你不跟我走,那就都别过了,我们死在一起。”
这是他的原话,乔希年知道他做得出来。
因此她放弃了保送研究生的机会,跟着王鹤走了。
从那一天开始,直到她敲开方圆包子店的铁门开始当服务员,她都没有过任何真正属于自己的收入。
她在王鹤的公司工作,没有自己的工资卡。
她需要的东西基本上都是王鹤买好给她的,去哪里,干什么,吃饭旅游购物,也都是王鹤付账。
偶尔需要自己行动,她用王鹤的附属卡,每个月要向他报备账务的明细。
她没有钱。
盛可以说:“那……是不是他出轨了,想帮女朋友腾位置?”
乔希年摇头。
如果他爱上了别人,想跟乔希年离婚,大概只需要回家来说一声就可以。
她既然抗拒不了结婚的要求,自然抗拒不了离婚的要求。
以乔希年的教养和个性,财产断然不会去争取,更不会不依不饶纠缠。
如果只是移情别恋,何必要做那么绝?
盛可以两手一摊,放弃了:“我不明白,人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动机的吧?”
乔希年承认是,两人相顾无言,她反过来安慰盛可以:“等他再打电话过来,我听听他说什么,说不定能有点线索。”
盛可以说:“行。”他看看表,这都已经十一点多了,“今天不会打了吧,这么晚了。”
希年平静地说:“他会在一点半两点左右打。”
饶是常在外面通宵浪,盛二爷也对此感到震惊:“什么不正常人类会在一点半打电话跟人说事情。”
乔希年很有经验:“一点半两点钟是人在生理上最为疲乏的时候,情绪也会很低落,很容易被人影响。”这是她的切身经验,往事历历在目。她时常会在这个时间点被王鹤叫醒,他精力极其充沛,又是夜猫子,那时候他问的问题,往往都暗藏陷阱,如果回答得不合他的心意,乔希年接下来的日子就会很不好过。
那天晚上固然是别想睡了,接下来好几天,都会被反复嘲讽、教训、指点。他自诩文明人,从不赤裸裸骂人,可是有些话乔希年当时迟钝不觉,过后回想起来,每一句都是羞辱。
盛二爷愤怒溢于言表:“这他妈是个神经病啊!”他看看乔希年坐在那里的架势,“怎么着,你是准备等着他打过来吗?”
乔希年有点迷惘:“对啊,你刚才说的,他打过来我听听他说什么,再来判断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吧?”
盛可以拍拍她的手:“这么说没错,但为啥你一定要按照他的时间表行动?”
他可没有乔希年的心理负担:“难道你还怕没接到他电话,他会觉得不高兴,你管他呢?”
乔希年和他对望着,似乎想通了其中关节,眼睛慢慢亮了起来:“是哦。”
盛可以指指乔希年放在桌上的手机,说:“你直接关机,免得你惦记这事儿,再不行你把手机给我,我揣到我房间去,让他打得肝肠寸断,没人理他。”
他说到“没人理他”这几个字,乔希年下意识地脸色微微一僵,盛可以看在眼里,马上给她鼓劲儿:“他没法对你怎么样,乐乐是他的儿子,警察也知道是他抱走了乐乐,他也不敢对乐乐怎么样,你不用怕他,知道吗?”
乔希年目不转睛看着盛可以,下定了决心,点点头:“我不怕他。”
盛可以笑了:“我们不怕他。”
他这么大的人了,有时候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儿孩子气:“实在惹毛了,我找我哥哥想办法,我直接弄死他。”
乔希年忍不住笑起来:“有哥哥真好。”
她自己是独女,家里管得太严了,亲戚的孩子都没怎么见过,此刻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我没有兄弟姐妹。”
盛可以温柔地看着她:“你有我啊。”
乔希年眼眶一热。
她对王鹤的猜测一点没错,凌晨一点四十分左右,手机屏幕亮了,同一个号码不依不饶地不断打进来,可惜媚眼做给瞎子看,半点没效果。
乔希年按照盛可以说的,手机交了出去,吃了两颗褪黑素,平静地躺下了。她以为自己满腹心事,又躺了两天,多半要失眠,结果头靠在枕头上没一会儿,就舒舒服服打起了小呼噜。
盛可以就更绝了,他把乔希年的手机调成静音扔在一边,自己靠在沙发上玩游戏,跟微信群里的狐朋狗友们逗闷子,压根就不去理有没有人梗着脖子在打电话。
谁把王鹤当回事啊。
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人一合计,盛可以干脆带着乔希年去上班了。姜教授有指示,保持正常的生活节奏,有助于稳定情绪和心理状态,这是行动心理学的准则。人不是因为快乐而微笑,而是因为微笑而快乐。
上午开完第一个会,乔希年一阵风般冲进了盛可以的办公室。沿途有几个人喊乔总,她平常都会停下来和人家说上一两句话的,今天充耳不闻,扑到盛可以的面前就急切地说:“他又打过来了。”
盛可以挽起袖子接过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着一个熟悉的号码。
那真的是一个熟悉的号码,从昨晚到今天早上打了二十多个,还发了不少信息,都是诸如“接电话”“赶快接电话”“你居然不接电话”此类只有简短几个字的话语。
好像谁把他当根葱似的。
乔希年抓紧办公椅的靠背,手背上青筋都爆了起来:“我要不要接,能不能接?”
盛可以想了想,说:“接。”
乔希年受了惊吓似的往后一缩:“那、那我说什么?”
盛可以伸手摸她的脸:“冷静,冷静!你想一下,股票跌了怎么办?”
乔希年精神为之一振:“哪个股票跌了?怎么回事,我看看图。”
盛可以哭笑不得:“我就是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说,这事儿跟股票跌了涨了处理的方法是一样的知道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慌。”
他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捉住乔希年的手臂,一起坐到沙发上,说:“来,咱们演练一下,以你对王鹤的了解,接起电话来,他最有可能对你说什么?”
乔希年毕竟和王鹤多年相处,答案自然而然就浮出脑海。
“他会让我跟乐乐说话,让乐乐说想妈妈。”
女人为母则刚,与此同时也有了最大的软肋。只需要对孩子施加一点点折磨,妈妈就自然会承受十倍甚至百倍的痛苦。王鹤太了解这一点了,他不会放过利用乐乐折磨乔希年的机会。
盛可以说:“那你准备怎么回答他?”
乔希年扬起的脸上都是惶恐,她说:“我……我不知道。”
出于本能,她想哀求王鹤放过乐乐,放过她,尽管她知道越是哀求,就会被拿捏得更厉害。
盛可以握住她的手:“我教你。”
他像念台词一样说:“乐乐好久没见到爸爸了,一定很高兴吧?这段时间妈妈比较忙,你乖乖和爸爸在一起哦。”
乔希年迷惑地看着他:“可是……”
盛可以打断她:“相信我。”
软肋无法消除,但可以伪装,可以遮掩,可以保护。
王鹤为什么要先带走乐乐,就是以此作为砝码,他必然认为只要儿子在自己手上,那就可以要求乔希年做任何事,她无法拒绝。
必须要一开始就绝了他这个念头,才有可能重新拿回主动权。
要想明白这一点并不需要卓绝的智慧,而是需要冷静。
乔希年的冷静远超任何人,可是关心则乱。做母亲的人,对任何有关孩子的事,都是冷静不下来的。
乔希年什么都明白,可声音还是在颤抖:“万一……万一他迁怒乐乐、伤害乐乐怎么办?”
光是乐乐受到伤害的想象已经让她窒息,她紧紧抓住盛可以,浑然不觉自己有多用力。盛可以没有挣脱,只是温柔地说:“放心,我来想办法保证乐乐的安全,你先好好应付这个电话,好不好?”
他的声音对乔希年来说如同有魔力的吟咏,能带来安心感,她终于冷静下来,点点头:“好。”
电话接通了,盛可以按下接听键,再按下免提,接着把手机递给了希年。
王鹤浑厚,略带磁性的声音传来,很有魅力。经年未曾交谈,他果然第一句话就是:“希年,乐乐在我这里,你要不要跟他说说话?”
乐乐在那边叫了一声:“妈妈。”
希年求救一般望向盛可以,她的嘴唇在颤抖。
盛可以坐过去,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又像说了千言万语。
她回握盛可以的手,声音稳住了。
“乐乐,你这几天过得好吗?”
乐乐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跟爸爸在一起呢,过得挺好的。”
盛可以马上松了口气,内心竖起一个大拇指:好孩子。乔希年与他完全心意相通,唇角露出浅浅一丝微笑。
“那就好,你和爸爸好久没见了,在一起要开心哦。妈咪工作刚好也比较忙,过段时间来接你回家,好吗?”
乐乐说:“好的妈咪。”
王鹤打过来的这个电话只延续一分钟三十七秒,从对方的角度来看,乔希年全程表现得十分平静,甚至有一种暑假小孩子出去夏令营,妈妈难得松口气的解脱感。
盛可以和乔希年都能感觉到这样的反应打破了王鹤的预估。
他必然以为乐乐一说话,乔希年就会哭出来,然后求他把儿子还给自己。
如此猝不及防,他甚至没来得及调整自己的话术,笨拙地在通话的最后趾高气扬逼乔希年:“你什么时候回家?你只要回家,就能和乐乐在一起,否则我不会让他见你的。”
乔希年的脸部表情僵硬了,尽管早就预料到了王鹤会有此一举,她的本能仍然释放出了恐惧,但她没有退缩。
“孩子非常需要爸爸陪伴,你们俩在一起不挺好的吗?乐乐,想妈咪了就给打电话,好吗?”
得到乐乐的一声“嗯”之后,乔希年还想说什么,被盛可以眼疾手快,一把把电话按掉了。
乔希年一下瘫软在了办公椅上,她捂住脸,泪盈于睫。最后关头,她其实想要对乐乐说,妈妈爱你,你要乖乖,妈妈很快就来找你的,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丢下你。
那是理性按不住的母亲的心,挣扎着在呼喊。
如果不是盛可以挂断电话,她前面的镇定表现就变得毫无意义,马上事情的节奏就回到了王鹤的控制之中。
盛可以什么都没说,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坐在旁边等她自己情绪平静下来。
他说:“你干得很好,别担心,现在我们起码知道了乐乐很安全,是不是?”
乔希年“嗯”了一声。
盛可以对她微笑:“现在我去找我哥哥,你等我消息。”
乔希年有点蒙:“找大哥?等什么消息?”
盛可以挽起了袖子,说:“我们要主动出击,不能被动挨打。”
乔希年更蒙了,看她泪痕犹在眼角,如此聪明绝顶之人居然也会一脸憨态。盛可以情不自禁过去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乔希年顿时耳根子都红了,盛可以对她笑:“我先走了,乔总你慢慢忙。”
乔总回过神来:“不对,你别走啊,你三点半有个会。”
盛总没脾气。
盛二爷找盛天骄是求助去的。
自打他向盛三求助颇有收获,就不知不觉接受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设定,毕竟事实胜于雄辩。人家以妹妹的身份对哥哥伸出了援手,毫无芥蒂,他一个大男人再扭捏矫情,不是有点难看?
他表明想法,盛天骄毫不意外:“你要找啄木鸟查这个王鹤对吧?看他把乔小姐的儿子带到了哪里?”
盛世集团有一个长期合作的背调公司,名叫啄木鸟,总部在香港,在欧美东亚都有办公室,坐拥大陆与海外双重的信息渠道,是业内顶尖玩家。
他们为盛世服务了十多年,一直合作很愉快。盛世每年做那么多投资,个个项目都需要做背景调查,包括但不限于商业方面的,财务方面的,还有一个重点是创始人个人履历与信用方面的。
盛天骄很相信因人成事这一套,他能容忍自己投资的人在能力上有缺陷,因为人人都有能力缺陷,所以才需要团队合作互补,但他不能容忍他人的重大道德缺陷。
这也是盛天骄从父辈身上吸取到的教训之一。老盛就是因为自己的道德缺陷,导致整个家庭风雨飘摇,至亲之人终生内心隐痛,决不能效法。
盛可以对哥哥的询问点头又摇头。
“我是要查一下王鹤,我更想查的是另一个人,叫林浩君的,在哪里?干什么?最好是查查他有没有什么问题,可以作为我们的谈判砝码。”
盛天骄说:“是要挟的砝码吧。”
盛可以笑了笑。
盛天骄表情严肃,似乎在说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老二,你详细说说看,你到底要干什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利用背调公司查私事,也是公器私用。盛天骄虽然是大老板,但一直以来都公私分明,不会轻易给例外。
盛可以观察了一下哥哥的神色,知道他不是随口一问,他敢不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盛天骄就会懒得理他。
于是他老实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五一十,语气不是很有信心,一些细节也语焉不详,但起码是个计划。
盛天骄听完忍不住笑了:“难得你动脑筋。”
他最后一个问题是:“老二,这是乔小姐拜托你的吗?”
盛可以拨浪鼓一般摇头:“不是不是,我都没跟她商量过,是我自己琢磨的。”
大哥看着他:“凡事都有动机,你的动机是什么?”他这个人很实在,“你以前一直争取要让乔小姐管基金,这个很容易理解,找到一个天才,希望她有所发挥,能赚钱,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但你刚说的这件事,纯属私事,按理说,你完全可以不管的。”
“为什么要管呢?”
盛可以愣了一下。
他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管?
他想都没想过这一茬,似乎为乔希年做任何事都天经地义。可是大哥这么一说,这些问题仿佛就有了千钧之重。
盛可以陷入了沉思,盛天骄没催促他,好整以暇看自己的手机。良久,他忽然说:“我想要和她更亲近。”
盛天骄摘下老花眼镜,望向弟弟:“哦?”
盛可以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脑海里斟酌自己想说的到底是什么,他终于确定了。
“就好像,我和大哥你,我们不是一个妈妈的儿子,所以总觉得有隔阂,要经过很多很多事,才终于能体会到我们是亲人。”
他有点窘迫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急躁地说:“我和希年,我感觉也是这样,我想要和她……”盛可以顿住了,几秒钟之后才脱口而出,“跟她更亲。”
没有隔阂、没有秘密、没有相对无言欲言又止。
她的问题,他要帮手解决;她的诉求,他要努力圆满。她被往事纠缠的时候,他有义务将阴影驱散。
这是盛可以毕生第一次,想和一个人亲密无罅隙。
他愿意为此竭尽所能。
盛天骄被触动了,他说:“老二,我觉得你成熟了很多,总算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他不等盛可以回应,信手打出去一个电话。
“丁总,小盛总等一下要找你办点事,私人业务,你自己亲自跟一下,好吗?”
丁总全名丁盛辉,是啄木鸟背调中国区的负责人,跟盛天骄非常熟,和盛可以也见过很多次,大老板发话他能怎么说,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盛天骄电话放下,盛可以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什么叫小盛总,我哪里小?”
盛天骄偶尔也有点幽默感:“我怎么会知道?”
这时候丁盛辉的电话主动过来了:“二爷,你有什么吩咐?”
二爷的吩咐非常简单,背调公司的专业行动更是利落。不到四十八小时,盛可以就带着相关的情报去找乔希年:“希年,咱们去一趟北州。”
乔总正在日理万机,头都没抬,道:“北州的产业发展不平衡,营商环境持续走差,我不看好他们的后力,在二级市场上更没有亮点,不用去了。”
盛可以拍了她一下,把乔总从工作中拍醒,椅子转到自己这边,说:“我们俩去一趟北州,私事。”
乔希年不明白:“什么私事呀?你有朋友在那边吗?为什么要我去呀?”
她眼睛往屏幕看,身体挣扎着把椅子往回转。这几天她在重新建仓,清掉了三个她认为已经短线收益见顶的股票,准备买进新能源赛道上成长空间大的,因此正在殚精竭虑做调研,任何人在这时来叨扰她都属于十恶不赦。
盛可以本来对此喜闻乐见,要知道乔希年是典型的单线程任务者,她越是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上,就越不会因为自己的私事而焦虑,或者因太过于想念乐乐而做出错误的决定。
但现在情况有变化了,该干的事情要尽快去干,拖着它也不会自己解决。
这句话盛天骄对盛可以说过很多次,他从前都不以为然,直到竹板打到了自己屁股上,真的会疼,他才有所体悟。
他又把乔希年给转回来,这次把住了椅子的扶手不让她乱动。
“你听我说,我找到了林浩君的下落。”
“林浩君”这三个字飞进乔希年耳朵,像一声号角,她顿时神色一凛,心思终于从工作上挪开了,聚精会神地听盛可以说话。
“他现在住在北州,结婚了,有两个孩子,自己在一家很好的中学当体育老师,过得还不错。我们集团的背调公司找到了他的各种个人信息,足够我们找到他本人。”
他还补充了一句:“放心,都是通过公开渠道找的,没有违法乱纪,我们又不是王鹤那种小人。”
盛二爷没事儿踩一脚王鹤不是随便踩的,盛利好说了,这是一种脱敏的方法,从小处入手,破除王鹤给乔希年留下的光明伟大正确完美无缺的形象,将来搬凳子砸人的时候才不会瞻前顾后,心慌手软。
盛二爷说道:“想不到老三你对搬凳子打人这么有研究。”
盛利好面无表情:“我只是打个比方。”
盛二爷不信。盛利好忍不住笑:“好吧,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经常跟人干架。”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学霸会打架。
盛二爷完成今日份踩王鹤任务,继续说:“你去见过姜教授之后,我们都认为你当时在奥地利遇到林浩君,应该就是被王鹤设计的。但是否真的如此,设计陷害你又做到了什么程度,这些都只是猜测。”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握住了乔希年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一如既往地,既温柔又热情。
“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喜欢猜测的人,要让你放心就一定要去求证,不管结果如何,知道真相,心安了,这件事才能过去,是不是?”
乔希年眼睛亮亮的,这句话让她心动的程度,超过她这一生听过的所有好言好语。
她凝望着盛可以,良久说了一个字:“是。”
盛可以点点头。
“我们不坐飞机,也不坐高铁,以防王鹤还在利用黑客监控你的身份证使用情况,我们开车过去。我查过了,从西京到北州全程1673公里,其中超过1500公里都是高速路,头天早一点出发,开十二个小时之后,在中途一个叫雷州的地方住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就到了。”
他显然已经把这件事通盘想过了:“开我哥的那个大保姆车,车上有办公区,我和司机换着开,四个小时休息一下,不用特别赶。你带上电脑,乔总的工作重要,万万不能被我耽误,明白?你该干吗干吗。”
他摇摇乔希年的手:“你说好不好?”
乔希年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好。”
盛二爷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什么深思熟虑谋定后动都和他没关系。乔希年说完好的第二天清早,盛可以就准备好了车,催着她动身了。
盛天骄的车子与众不同,买的时候后面两排都拆掉了,改装出设备一应俱全的办公区域,四到六个人正经开个会一点儿问题没有,正中乔总下怀。
她也不含糊,真的带了电脑,且带了两台,还不晕车,上车就开干了,话都不跟盛可以说。二爷于是在旁边打盹儿,玩游戏,实在闲得慌就心满意足地咬手指,看着乔希年发呆,眼里都是钦佩和爱慕。有时候乔希年刚好就抬起头和他眼神对上了,不知道怎么想的,会笑着伸出手来在他头发上摸一摸,盛可以马上喜笑颜开。他不怕被乔希年察觉自己的心情,这么快乐,这么心甘情愿地陪伴和付出。
爱情面前要什么尊严。
如盛可以所规划的,他们一路驱车,晚上八点左右到了雷州。这是一个有着浓郁海滨风情的城市,正值旅游淡季,游客不多,整个城市懒懒散散的,人们走路的速度好像都要慢一点,车子去酒店的路上随处可见小公园,隔着围墙能看见公园里有人遛狗有人跳广场舞有人跑步,和西京永远卷得热火朝天的气质截然不同。
乔希年扭过身去扒着窗户往外看,表情很向往,车子都经过公园一段路了,她还若有所思。
盛可以逗她:“怎么呢,想提前规划一下退休生活吗?乔总喜欢跳广场舞这事儿我以前不知道哇。”
乔希年摇摇头,说:“你看。”
刚好车子停下来等红灯,盛可以凑过去,乔希年指着的是路边一对老夫妇,看起来有七十出头了。老头儿身形挺拔,老太太很娇小,满头银发梳理得妥妥帖帖的,两人的穿着特地搭配过,男的蓝色上衣灰色裤子,女的灰色对襟小褂子蓝色阔腿裤。老头儿正蹲下来,给妻子系鞋带,老太太一边在说着什么,手摸着老头儿的光头,微微含笑,还带着些许往往少女才有的骄纵表情。因为被爱着,所以肆无忌惮的那种表情。
盛可以马上明白了乔希年的意思。
老太太的表情他们不陌生,盛可以时常在老板娘脸上看见。有时候她会拖着老公的衣服角,要求吃某种不太容易做,食材都不好买的东西,老板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就是要,非要不可,说啥都不听,完完全全像个被宠坏的小孩子。
然后老板一定会去千方百计地折腾,买食材、做菜,新鲜端出来往桌上一放,嘴里嘀咕:“你这个婆娘麻烦得很。”好像很懊恼的样子,其实都是装的,全世界都知道他是装的,他看着自己的麻烦婆娘大口大口吃,一迭声赞美老公手艺,心头高兴得很。
这时候车子启动了,越过那两位老人缓缓向前,盛可以缩回去对乔希年笑:“等我老了,也给我老伴儿系鞋带。”
乔希年脱口而出:“我不喜欢有带子的鞋。”说完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说得不合适,脸腾就红了,仓皇地猛盯窗外,不敢看盛可以。他心里乐开花,表面却很镇定,轻描淡写地马上接了一句:“那我就给提鞋跟呗,总有用到在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