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第8章 如果深渊有颜色

1个月前 作者: 白饭如霜

北州比西京要大一倍,繁华程度稍有不如,但这几年发展得也很快。城市一旦发展起来,就会自然而然生出千篇一律之感。

他们进入北州市内已经是下午四点来钟,安娜早就帮她们订好了酒店和晚饭的餐厅,都在北州市中心,两人各自入住一个套房。拿到房卡之后盛可以就在电梯口告诉乔希年:“我们晚饭要见一个人。”

乔希年下意识就说:“林浩君?”脊背硬硬的,人马上就很紧张。盛可以爱怜地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说:“不是的,不是。”安抚语气恍如夏日雨滴落在炽热焦干的地面,顿时缓解了乔希年一怀焦躁。

她一路工作,脑子里仍然乱乱纷纷,并不安定。

她在奥地利与林浩君的偶遇,盛可以和姜教授都断定是王鹤设计构陷,可乔希年始终意难平。

她不是不相信盛可以对自己的了解,或姜教授的专业判断,她愿意相信。与此同时,她的理性告诉它,整件事里的逻辑里缺一个关键点:王鹤图什么?

他占有欲极强,生性嫉妒。从大学两人交往开始,乔希年和其他男同学甚至男性老师多说一句话,王鹤就会很不高兴,有时候情绪低落,有时候大发雷霆,每次都要闹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乔希年哭着承认错误,反复保证以后不再犯为止。

乔希年天生不喜欢社交,又习惯了依从王鹤的意愿,如此大学四年,和她单独见过面说过话的异性屈指可数。

他为什么要构陷自己的妻子和前男友有出轨行为,接着借此拼命折磨乔希年呢?他想要什么,三年前的乔希年是完全无法拒绝的,哪怕他有外遇想让乔希年净身出户,也只要说句话,她一定会言听计从。

如此极端的暴虐行为没有动机,这在逻辑上无法说服乔希年,现在她还是这么想。

盛可以一如既往了解她的心情,说:“咱们晚上跟北州一中的校长吃饭,放心吧,你就坐着吃。据说北州的河鲜非常有特色,安娜帮咱们提前订了岩团,红沙和胭脂鱼,你以前吃过吗?”

乔希年摇头。

盛可以眼睛发光:“我也没吃过,据说很好吃。”

他很高兴:“这就是我们俩的共同经历对不对,一起来吃从前都没有吃过的鱼。”

乔希年一愣。盛可以说的话里带着由衷欢喜,真如宝钻,甜如蜜糖,她一颗心为自己的事起起伏伏,又为盛可以不经意的一句话颤颤巍巍,这么强烈的情感波动她不喜欢,宛如冰火两重天,叫人备受煎熬。

盛可以说的河鲜馆叫六味,在北州湖的旁边,位置得天独厚,独栋小楼,一侧临大道,一侧临湖,自带一个姹紫嫣红开遍的院子,移步换景,煞是动人。

他们坐的包厢是全餐厅位置最好的,正对湖光。正值农历月中,月入银盘,湖上幽幽有风,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古人妙语,历历成真。

包厢很大,疏疏朗朗能摆开两围,稍微挤挤三围都可以。中间有个屏风从天花板上落下来,将一间房分成两间,没有隔音效果,只是让客人眼不见为净。

他们俩坐下,刚把菜单看上,客人就来了。

来的是北州中学的常务副校长,姓陈,五十来岁,顶着典型的地中海发型,前额铮亮。人倒是精神爽利,半点儿不油腻,高大且体格精壮,行动迅捷,看得出来平常热爱锻炼。

寒暄中一问,果然陈校是马拉松好手,每年报名参加各地半马全马,之前两个月才去西京跑完回来,拿了前三十名。

盛可以顿时肃然起敬。他也时常跑步,五公里十公里,按袁哥说的,属于拉稀摆带式的跑法。但他的狐朋狗友里颇有一些运动健将,人生乐趣就在四处挑战极限,经常撺掇他一起去跑马拉松甚至山地越野跑,都被盛二爷一口拒绝。

他的原因很简单,要好好训练去拿名次吧,他吃不起那个苦,要重在参与摆烂吊车尾吧,他丢不起那个人,左思右想,不去为妙。

跑是不跑,不表示他不懂,此刻和陈校长说起来头头是道,加上从西京带去的二十年老茅台助兴,一口一个,两人很快就成了忘年交。

酒过三巡,岩团三吃也次第上了,余味悠长,鲜香兼备,不愧是江鲜中的极品。陈校长从容喝了一杯,很自然地就说:“盛总,今天吃饭是丁总约的,他是我多年好友,却之不恭。既然出来了,我就问一声,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

丁总,自然是啄木鸟背调那个丁总,既然都这么说了,显然陈校长知道盛可以的身份。

北州中学是本地名校,全国都排得上名号,普通权贵富豪,陈校长不放在眼里。要知道但凡家里有孩子的,都把求学当作头一件大事,陈校长在北州地界上,普通人请他出来吃饭,饶是有二十年茅台,也是请不动的。

既然请得动,就不是一般人。

大家心照不宣,盛可以就直说了:“陈校长,难得咱们投缘,是这样,我想找你们学校一位体育老师,名叫林浩君,去学校直接找可能不太好,所以想请陈校长帮我们约出来。

乔希年在旁边停下了筷子,憨憨地含着一口鱼,总算明白过来了盛可以千里迢迢过来约人吃饭,唱的是一出曲线救国。

她的智商比盛可以高,人情世故却从未得到过合适的训练,用一句老西京人的方言来说,要画公仔画出肠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盛可以显然是怕自己和乔希年到了北州之后,直接去找林浩君找不到,或者找到了对方不配合,因此托人约了北州一中的校长吃饭,再请人校长找林浩君。

区区一个体育老师,怎么敢拒绝校长?但凡人在北州,那百分之百是要出现的。

只要他来了,坐下了,不敢走,那就什么都好问了。

陈校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看在丁总和盛总的面子上,那真是一秒钟都没犹豫,劈手就打了个电话给体育教学组的组长,简单明了地要对方找林浩君,尽快到六味餐厅的301包房来,陪自己见个朋友。

没几分钟对方就回复说告诉林浩君了,他马上从家里过来,可能要半小时到。

陈校长放下电话,脸带微笑,转述完这一句,又起了一句:“盛总,我听说你们盛世集团,这几年想投一些教育项目?”

盛二爷不是傻子,自然打蛇随棍上:“是的,家兄对教育尤其是初中高中阶段的教育项目很有兴趣,想在国内做一个连锁的精英私立学校,正在请专业公司做调研,估计明年下半年会启动了。第一批会开在西京、宁市和北州,届时我们来了,一定要请陈校指导。”

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其实什么都没许诺,可是叫人觉得受用,有盼头。他毕竟是盛世集团真资格的二少爷,大家都写空头支票,他的也比人家的可信许多。

时间转眼过去了二十多分钟,林浩君应该很快要到了,这时候盛可以趁着陈校长去上洗手间,悄悄对希年说:“你去隔壁那张桌坐一坐,我帮你点好菜了,你自己慢慢吃。”

话音未落,服务员进来放下了包厢中间的屏风,乔希年过去那边一看,桌面上摆好了菜,都是她刚才进来看菜单想点,又因为点了太多没吃上的。

她刚坐下没两分钟,门就开了,有人说话:“陈校长,您好,李老师说您找我?”

林浩君的声音,千真万确。乔希年的心怦怦直跳,所有胃口瞬间都消失了,她瞪着屏风,仿佛想穿透阻碍看清来人。

盛可以比她沉得住气,继续兴致盎然地聊着,话里话外都叫人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说起另外一些了不起的人物时称兄道弟,换了一个人,简直像吹牛像过了头。

他跟陈校长之间更是亲热有加,谈将来的合作,谈自己对陈校长的认可,言语有来有往,十分投机。不要说不明就里的外人了,就连乔希年在这边听了一阵子,都疑心盛可以是不是早先就跟陈校长认识,起码一起去爬过山或者钓过鱼。

酒过三巡,一瓶酒见底了,情商和盛可以不相上下的陈校长话锋一转,说:“我差不多了,老婆催我回家,盛总,明天有空咱们再吃饭,我就先告辞了。”

接下来的话是对林浩君说的:“小林,盛总找你要问点事,他是我的好朋友,自己人,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吧?”

林浩君忙不迭地答应:“一定一定,陈校长放心。”听得出来,他压根就不知道这位盛总会问自己什么,又怎么会莫名其妙问到自己头上。

盛可以起身送了陈校长出去,两人门口还寒暄了一堆,再见慢走说了好几次。等包厢门一关,盛可以拉动椅子坐了下来,说:“林老师,这样,咱们直来直往,我要问的事很简单,麻烦你照实跟我说就行。”

声音陡然就变了,从热情有礼变得冷淡生分,无缝衔接。

乔希年在包厢这边感觉到了他语气的变化,不知道这算是演技好,还是真情流露。此刻尽管心乱如麻,她还是忍不住宛然一笑,深觉盛可以的可爱。

林浩君迷惑地答应:“您说,您说。”

“你几年前,是不是去过一趟奥地利?”

林浩君明显迟疑了一下,似乎拿不准自己该说是还是不是,最后还是照实说了:“是去过,盛总为什么问起这个?”他是真不明白。

“你在奥地利的最后一晚,是不是遇到你以前一个大学同学,叫乔希年的。”

乔希年屏住了呼吸,手中筷子敲在碗边上,传来凌乱清脆的敲击声。她急忙把筷子放下了,双手按在膝盖上,竖起耳朵等林浩君回答。

林浩君久久不出声,再说话的时候就变得警惕了:“盛总,我和你素不相识,这些过去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盛可以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颇为刺耳。

“希年是我的未婚妻,我告诉你吧,她的任何事情都跟我有关系。”他慢慢说,“我想要了解关于她的一切,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乔希年心里一动,她感觉到这句话是盛可以看着自己在说的,仿佛他炽热的视线此刻就投在屏风上。

这位爷顿了顿,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应不应该?”

林浩君根本没有选择,只好机械地回了一句:“那是,那是。”

盛可以继续说:“我听她说,她跟你在奥地利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却到处告诉别人她和你出轨,导致她前一段婚姻失败,所以我来跟你求证一下,这到底是真还是假?”

说起来,盛二爷做股票的脑子没有乔希年好,做生意的脑子没有盛天骄好,做学问的脑子没有盛三好,可是他天天在外面玩,说到要拿捏人,但凡他愿意,那还是知道怎么拿捏的,毕竟诈唬的技巧玩筛盅也能用得上。

林浩君估错了形势,说不清是男人的虚荣心作祟,还是死鸭子嘴硬,他一口承认下来:“原来是这样,说来惭愧,我们当时喝了一点酒,又是大学的男女朋友,不小心就酒后乱性了,希年离婚了吗?那真是太抱歉了。”

是个人都能听到他语气中微妙的一丝洋洋得意,乔希年握紧了自己的手,心情直坠到冰窟里,同时还情不自禁揣摩了一下盛可以的心情。

她一直相信,自己在奥地利恐怕真的是犯了错的,因此林浩君说出这番话来,就像死命撕开一块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疤,疼痛难忍,鲜血淋漓,可是并不意外。

盛可以不一样,他自打一开始就不信,坚决彻底,毫无动摇。

他对乔希年的维护,到了偏心的程度,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

听完林浩君的话,二爷这一刻已经开始生气了。

他说:“原来是这样。”

他冷冰冰地说:“想不到你为人师表,表里不一,道德败坏。”

林浩君没料到对方翻脸比翻书还快,大吃一惊,急忙辩解:“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盛总,乔希年是个好女人,这就是一时糊涂,你不要往心里去。”

盛可以更生气了:“不往心里去?你说得倒是容易。”

听声音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在偌大的包厢里踱步,似乎恼恨难当,言语间霸道总裁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姓林的,不瞒你说,我来之前查过你,我知道你喜欢嫖,在女人身上花了不少钱,还被人家仙人跳诈走不少钱,你不敢告诉家里人,陈校长估计也不知道这件事。”

林浩君大叫了一声:“你说什么?”声音又惊又怕。

盛可以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你敢说我胡说?我有证据的,不行,我得告诉陈校长,我去找我教育局的朋友投诉你,你这样的人当老师是对教育事业的一种亵渎。”听这意思他不是发发脾气拉倒,而是货真价实要把林的工作直接给撸了。

北州一中是公办名校,正式老师是有编制的,不是阿猫阿狗随便能找到的工作。真要被撸了,对林浩君这样的人来说,那就是天塌下来了。

局势急转直下,林浩君前后没有浪费一秒钟时间,立刻投降:“盛总,对不起,我刚才是胡说的。”

盛可以哼了一声。

林浩君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真的,盛总,我和乔希年什么都没发生。”

盛可以怒斥:“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出尔反尔。刚才还说酒后乱性,现在什么都没发生。老实告诉你,我不能接受我未婚妻跟你这样的人认识,回去我就跟她分手。在那之前我必须搞死你,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马上传来他按手机键盘的嘀嘀嘀声,应该是在紧锣密鼓拨号。

林浩君压力巨大,什么都顾不上了。

“盛总,你听我说,我当时去奥地利不是跟乔希年偶遇,是她老公要我去的,她老公本来就想要离婚,我估计乔希年人太好了,找不到理由离,所以她老公就陷害她。”

“什么?”

“我跟你说,真的,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她喝的酒里我下了迷药,药也是乔希年的老公提前给我,我们什么都没干。我把她带回房间脱掉她的裙子就自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她醒了我就走了,话都没跟她多说。”

“不可能!你什么都没干,那你回国之后还给她发暧昧信息?”

“我没有她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微信,那些信息是发到她老公之前跟我加的一个号上的,信息他都编好了,我就转一下。”

他话音落下,包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几分钟后,包厢中间的屏风被一把推开,乔希年出现在了盛可以和林浩君的面前。

她脸色苍白,直勾勾地盯着林浩君,慢慢走了过来。

他不知不觉站了起来,乔希年每前进一步,他就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眼神躲闪着,不敢和希年对视,一直退到了桌子的另一头,靠着了墙。

乔希年轻声问:“为什么?”

男人难堪地低下了头。

他良久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当时……欠了不少钱,他、他答应给我钱。”

有这句话就够了。

人高马大的一个男人,此刻像是被一个苍蝇拍子拍扁了,垂头丧气。

“希年,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相信我,我当时是一时糊涂。后来我想要找你跟你说的,让你小心你老公,那个男的不是个什么好人,结果你那个微信都已经注销了。真的,我知道自己不对。”

他无路可走,忽然开始扇自己耳光,满怀懊恼和怨恨,货真价实地一下一下抽自己,脸上立竿见影出现了红色指印,一层层叠加上去。

耳光声在包厢里清晰可闻,谁也没去阻止他。盛可以过来牵着她的手,说:“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之前,看都没多看林浩君一眼,这种小人不会为自己做过什么而后悔,他后悔的是被人抓住痛脚,被人逼到墙角,偏偏又这么蠢,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

司机一直在门口等着,他们上车之后,乔希年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回到自己酒店房间门口,盛可以把她的包递过去,说:“早点睡。”

希年凝视他,眼神如湖水一般清明,点点头。

盛可以摸摸她的头,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他们从容吃了早餐,希年开了两个电话会,退房准备原路返回西京,车子开到高速入口的时候,盛可以忽然问:“你和那个林浩君是怎么认识的。”

乔希年皱眉,显然听到这个名字就让她心情不佳,简短地说:“我们是同学。”

“他读体育系,你读金融系,怎么认识的来着?”

“老乡,我们是一个地方的,都是常州人。我宿舍的室友认识他,介绍我们认识的。”

常州就是好莱坞电影《环太平洋》里生产巨大机器人的那个城市,编剧不是瞎写的,常州重工业发达,教育底子好,有不少好学校,自然也就产生了不少学霸。盛可以打开地图看了一下:“常州离这里不远。”

乔希年说:“嗯,两个多小时的车程。”

司机插了一句:“往北边走宁西高速,第一个出口就是常州。”

盛可以转头凝视着乔希年,轻声说:“你想不想回家见见你父母?”

他这么说令乔希年猝不及防,脸色木木的,没有任何反应。

盛可以柔和地说:“你出来这好几年,都没跟家里人联系过吧?”

他伸手将她细碎的额发往耳后轻轻掖过去,指尖那么轻柔,乔希年已经习惯了他的温存,不再躲闪,也不会觉得窘迫,只是这一次垂下了眼睑,代表内心有千军万马左冲右突。

“要不要我陪你回去看看他们?”

乔希年长叹一口气,摇头:“他们不会欢迎我的。”

“为什么?”

乔希年对他笑笑,很勉强的笑。

换了一个人,她什么都不会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但眼前是盛可以。

她接受了自己的幸运,什么都可以跟这个人说。

“我爸爸妈妈,希望我听话,在家听他们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嫁人了,就要听老公的话。他们不喜欢我做任何出格的事,千万不要与众不同。”

她看向窗外:“我不跟他们联系,就是因为不想让他们失望,以前是,现在也是。”

莫名其妙的,她言语中带上了不应当存在的羞愧与惶恐,像时空错乱了,忽然回到了十年前、五年前,甚至三年前,她卓绝的头脑不是依靠,其他人的呓语却必须句句当真。

是盛可以,又是盛可以,把她一把拉了回来。

只是这一回,他没有用平常插科打诨或软语安慰的方式。

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他很严肃,脸上没有半点儿表情,像是在刻意地、努力地把情绪排空,以便字斟句酌地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他没有虚张声势,他要说的确实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秘密。

“我妈妈,不是病死的。

“她得了癌症,晚期。确实很严重,但不至于那么快就去世,如果能到大城市去治,可能能多活两年,三年,五年,我不知道。

“她是自杀的。”

乔希年身体一抖,手捏紧了盛可以,他却没什么反应,还是很平淡地说:“我那时候已经十四岁了,读初二,马上中考,每天忙着照顾她又要上学,成绩不怎么样。

“更重要的是,我长得越大,不好管了,我爸来接我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小,他愿意照顾我的可能性也自然越来越小,我妈担心再过几年她死了之后,我就彻底无依无靠了。

“我妈没问过我我想要什么,她可能觉得,让我跟着一个有钱的爹,过大富大贵的日子,就是人生最好的选择,她用死来换回我爹必须对我负责任。”

盛可以咽喉间发出古怪的咕噜声,像硬生生吞下了某种滋味奇苦,外有倒刺之物。

他望着车窗外,幽怨地谴责,仿佛冥冥中那个慈爱的女人能感应他的心声:“我亲妈,真的太不懂事了。”

他松开了乔希年的手,比画了一下:“让我放弃全世界,换回我妈多活几年,我愿意。哪怕我书都不念了,每天给她喂饭接屎尿陪床,我都愿意。”

他甚至还对乔希年笑了笑。

“可惜她不知道,她把她想要的塞给我了,没问过我要什么,那些努力当父母的人,可能有时候就是这样,以为自己做得对,其实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两颗眼泪从他脸颊上滑过,落在胸前,簌簌有声。

乔希年突然张开双臂,俯身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她明白盛可以的意思。

西兰花。

白色裙子。

无懈可击的礼貌与忍耐。

尽可能泯然众人。

别出格,别突兀。

她父母塞给她,非要她接受的一切。

在他们的观念里,也许都是好的。

只是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到底要什么。

乔希年父母家住在常州工学院附近的工院新村,这一带以前是工学院的员工宿舍楼所在地,后来所有旧房子都拆了,学校和地产商合作开发了这个小区。

小区一部分是商品房,一部分是学校教职员工的福利房,以远远低于市场的价格向学校正式教职员工发售。乔父是工学院数学系的教授,顺利买到一套四室二厅的房子,举家迁入,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乔希年读大学才离开家。

去常州的路上乔希年跟盛可以回忆自己父母,她说:“我爸爸智力很高。”

“原来是遗传啊!”盛可以评论道。

乔希年的爸爸性情很古板,每天准点上班准点下班,教书写论文,做自己的研究,几乎不和外人来往。她母亲身体不好,好几种慢性病,学校为了照顾她,在工会安排了一个很清闲的工作,整理一些文件之类的。就这样她也时常告假在家养病,并不是装的,她的确不舒服,在家里躺着,或者恹恹地坐着,什么也不做,凝视着空中一个点。

这样一对夫妇,自然会营造出极为安静的家庭氛围,而这样的家庭里,很难想象可以养育出活泼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子。

乔希年自小耳濡目染,被父母言传身教,和父亲一样行止计划精准到分秒。与此同时和母亲一样经常觉得自己心情低落,精力匮乏,很多需要与外人交接,筹划周旋的事,她还没做就有一种无能为力之感。

长大后她曾经想过,这到底是一种遗传,还是一种模仿。

盛可以安静地听着,在乔希年絮絮地诉说中,时间飞逝,车子下了高速,进入常州之后马上转到环城道,很快就到了工院新村。

上一次乔希年回娘家,还是去奥地利那一年的春节,初二到的,住了三天就走了。这三天之中乔父难得的脸上有笑容,但他高兴不是因为女儿在家,而是因为女婿在家。

王鹤陪着老丈人喝酒、下棋,晚饭后出去散步,绕着工学院的人工湖走两圈刚好三公里,两人谈天说地,聊得很投机。只要王鹤愿意,他可以让任何人觉得高兴。

反之亦然。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小区每栋楼面前的花坛里,种的还是月季与迎春,都以熟悉的姿态摇曳。

他们到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钟,车在小区大门外停下,乔希年带着盛可以往里走。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僵硬,甚至莫名其妙驼起了背,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盛可以跟在她背后,感觉乔希年随时会停下脚步然后转身说:“算了,我们走吧。”

如果她这么说了,盛可以不会勉强她,他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都没关系。

但乔希年没停下来。

乔家住在三栋二单元,从大门进去,沿着一条石板路横穿小区,三栋在大门对角处的位置。

小区中心是一块广场,最外圈是一条绿色的步道,一圈下来大概两百多米,里面还有一圈健身器材,最中心有一片空地,好些孩子在玩,骑滑板车的,拍球的,你追我赶的,空气中回荡着快乐的叫喊声和笑声。

一个只有一岁多的小男孩摇摇摆摆走路,肉嘟嘟的小手挥舞着,经过乔希年面前,忽然急转身扑进了跟在后面的妈妈怀里,“咯咯咯”笑起来。乔希年情不自禁站定回头去看,眼睛一下就红了,盛可以急忙拉着她往前走。

工院新村的房子修了超过二十年,没有电梯,一进单元门,光线就暗淡下来了。楼道里的气味很沉闷,家家户户都保留着当年统一安装的金属防盗门,颜色十分老旧。

他们爬到三楼,眼看自家家门近在咫尺,乔希年忽然站住了,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上前按响门铃。

一次、两次、三次。

清脆的门铃声在屋子里回荡,却无人应门,乔希年转身对盛可以说:“好像没人在家。”语气中的如释重负呼之欲出。

盛可以说:“要不咱们等一会儿?”

乔希年垂下眼睛,沉默不语,伸手又按了一次门铃,这次铃声落定之后,她扭身非常突兀地往楼梯口小跑过去,语气急促地说:“走吧,没人。”

屋子里传来“砰”的一声,像有什么体积颇大的东西落在了地上。乔希年愕然回头,望着门望了半天,忽然有人说:“希年?”喊出“乔希年”名字的女人站在二楼和三楼交接的拐角平台上,约莫六十来岁,身材高挑,容貌端庄,眉眼和乔希年有几分相似,一头银发雪白蓬松,身上穿着黑底蓝花的衬衣和黑色长裤,肩膀上挎了一个装满菜的环保袋。

乔希年和她四目交接,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妈。”两人都愣住了。

盛可以在一边大气不敢出,看看乔希年,看看乔妈妈,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乔妈打破了沉寂,她紧了一紧环保袋,迈步上楼,很平静地说:“你怎么回来了?”就像乔希年只是早上出门上班,没到下班时间就回家了一样。

她越过女儿身边,掏出钥匙开门,手一直颤抖着,没有办法对准钥匙孔。

乔希年垂着头上前,小心翼翼接过妈妈手里的钥匙,开了门,他们一进去,乔妈妈就惊叫起来:“老乔,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扔下手里的袋子往里面跑。

乔希年叫了一声:“爸爸——”也跑了进去,走在后面的盛可以一头雾水,紧赶几步过去一看,原来有人摔了。

这套房子一进门就是饭厅,往里走是厨房,右手有道门进去客厅。客厅对着门的那道墙上开着方正的大窗户,装了绿色细网的纱窗。一张单人长椅摆在纱窗下,此刻长椅下趴了一个老头儿,戴着毛线帽子,穿着家里穿的细蓝条棉质的长衣长裤,上身趴在地上,双臂想撑却撑不住,腰身以下扭着,脸冲着地,一脸懊恼。

乔妈妈几步跨进去蹲下来扶他,老人嘶声说:“我说哪个三番五次按门铃,以为是你没带钥匙。”

乔希年跟上去帮妈妈,乔爸爸一眼看到她,忽然眼珠子定住了,本来指着门的手悬在了空中。他的身体往下坠,像突然之间失去了动力,沉甸甸的,两个女人勉强拉扯着,没有办法把他提拉起来。

乔希年满脸通红,眼睛里灰蒙蒙的,她低着头,双手搀着父亲的手臂,感觉不到半点儿柔软。蓝色衣服下只有薄薄的皮肤绷着骨头,印象中那个瘦削却结实的父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剧烈的酸楚涌上来,可是她不敢哭,乔其明不喜欢女孩子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三岁的时候如此,三十岁的时候想必也没有改变。

盛可以看她们俩实在吃力,顾不了那么多了,上前抱起老人,轻轻放在单人床上。乔妈妈弯着腰半天直不起来,盛可以又赶紧去扶她坐下。屋子里四个大活人,除了呼吸声没有别的响动,空气像是凝固了。

盛可以看看这场面,自己留着实在不合适,刚想跟乔希年说一声先走,她忽然说:“二哥,我妈可能扭着腰,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盛可以说:“好好好,你要我做什么?要不要让司机也上来帮忙?”

乔希年摇摇头,找到乔妈妈扔下的一袋子菜,带着盛可以去了厨房。她把炉灶开关,厨具餐具调料所在的地方指给他看了一下,看她那轻车熟路的样子,估计乔家的家什布置从来没变过样,然后说:“二哥,你能不能帮我妈做一下晚饭?”

盛可以摸摸头:“要不我走吧?你们一家子的,很多话说吧。”

他又忍不住拉过乔希年的手:“你没事吧。”

乔希年眼睛通红,带着哭腔说:“我有事。”

“我不知道我爸成这样了,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真是,我真是……”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噗噗落,盛可以赶紧拍她:“好了好了,这不是你的错,知道吗?”

他轻轻把她往外推,说:“我知道了,你去跟爸爸妈妈说说话吧,我来做饭,不好吃别打我就行,知道吗?”乔希年很勉强地咧咧嘴。

他目送乔希年出去,顺手把门关上了,看看环保袋里有一盒250克的瘦肉,几条黄花鱼,六个蛋,还有一把青菜,半颗西兰花,姜葱蒜若干,简直不知道能怎么吃,他心想要是有传送门就好了,把袁哥传送过来,炒个四菜一汤再把人传送走。

客厅里隐约传来了哭声,中气不足的叱骂声,叫嚷声,有东西砸在墙壁上,乔希年颤抖着在说话,这些声音盛可以都没有刻意去听,更没有跟平常一样,乔希年一有什么动静就情不自禁要去管。

他一心一意笨拙地切着菜和肉,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厨房里。

这是乔希年家的家事,家事很多时候没有所谓对错,更不存在绝对的公平,家事只有这个家里的人明白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外人根本不应该插手,盛可以很清楚这一点。

他拍着蒜准备冒死做一道家烧黄花鱼,这一刻他想起自己去世的母亲,要是现在还有人可以天经地义打骂他一顿,他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盛可以千方百计拖延着做饭的时间,菜和菜之间蹲在厨房地上玩游戏,竖起耳朵等客厅里的状况缓和,渐渐地终于有一点风平浪静的迹象,和平的气氛感觉比较稳定了。

他看看时间已经五点多,赶紧把菜装盘,一碗家烧黄花鱼、一碗蒜蓉西兰花、一碗清蒸水蛋,好吃说不上,应该也不至于吃死人。

仿佛心有灵犀,乔希年这时过来推开了门,眼睛肿了,满脸泪痕,痛痛快快哭过了,声音嘶哑着,开口就道歉:“二哥,对不起啊,辛苦你了。”

盛可以连忙摇头:“不辛苦不辛苦,就是你们家煤气灶不太好用,打火要打半天,回头给换一个吧。”

乔希年低着头,半天才说:“本来应该让你先走的,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鼓起了勇气和盛可以对视,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可是你不在这里,我觉得很害怕。”

盛可以走过去拍拍她的头,说:“我知道了,你让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好不好?”

他抬眼看到乔妈妈走过来,赶紧往后退一步,大声说:“希年,端一下菜吧,差不多吃饭了。”

乔妈妈刻意用平和的语气说:“希年,介绍一下吧,你这样带客人回来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简直是忍都忍不住要教训人。盛可以急忙擦了手上前问好:“阿姨你好,我是希年的同事,我们在一家公司工作的,我姓盛,您叫我小盛就行。”

乔妈妈露出礼貌的微笑:“盛先生你好。”她看了一眼乔希年,说,“给你看到这么混乱的场面,实在是不好意思。”

盛可以拨浪鼓一般摇头:“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做菜呢。”他转身把鱼端出去放在饭厅里那张小小的木餐桌上,殷勤地说:“阿姨,吃饭不?我来盛。”非常熟练地就反客为主了。

乔希年帮乔妈妈把爸爸扶起来,坐上轮椅,推到客厅里来吃饭。老头儿瘦骨嶙峋,脸都变形了,稀疏的头发灰白相间,手稍微抬一抬都要花很长时间,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端端正正坐在桌子旁边,自己拿勺子慢慢吃饭。乔妈妈想要喂他一口,他就严厉地瞪过来,脸上写满了不服。

这是一个一辈子对自己有要求,也对其他人有要求的人,哪怕到了万不得已,他都不愿意放松自己的要求。

饭桌上鸦雀无声,大家都配合乔爸爸的进食速度,缓慢地吃着。盛可以看着大家夹菜往嘴里放,有点提心吊胆,生怕二位老人吃着吃着突然呸一声吐出来,说这是什么玩意儿。

吃到一半,乔妈妈忽然说:“希年,你吃点儿西兰花,有营养。”

她拿了一个小碗,装了一小碗西兰花,放在乔希年面前。

乔希年举着筷子定在半空,死死盯住那碗西兰花,几秒钟之后她放下筷子,把那碗西兰花倒回了大碗里,平静地说:“我不吃西兰花,以后不要给我了。”

和乔家三口吃完饭,盛可以告辞出门,出门之后给乔希年发了一个信息,告诉她自己坐当晚的飞机回西京,司机会留在常州供她调遣,她想在家待几天都行。

乔希年回了他一个温柔的笑脸,这次她没有说谢谢你。

如果你知道自己和一个人足够亲,你就不会刻意说谢谢。

乔希年在常州待了四天,第五天回到了西京,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她径直去了公司。盛可以一早得到消息,已经在她办公室等着了,看到她就迎上来:“怎么还来上班啊?舟车劳顿的,回去休息好了。”

说是这么说,脸上却带着笑,看到乔希年他就很开心。

乔希年也笑,很浅,等司机放下东西走了,关上门,笑容就消失了。盛可以看她表情不对,就问:“怎么了?”他想起乔爸爸憔悴的样子,下意识地有点担心,“你爸爸妈妈还好吧。”

乔希年坐下,双手按着自己的头,发了一阵子呆,叹着气说:“我爸,是被我给气病的。”

盛可以在她旁边坐下,说:“怎么这么说?”

“事实就是如此。”

她慢慢对盛可以道来原委:

乔希年从自己家里跑了之后,王鹤第一时间去了常州,对乔家父母声泪俱下痛诉乔希年出轨私奔的一干糊涂事。

乔爸爸当场气到昏厥,打120送医院急诊,还住了几天院。

他住院期间,王鹤衣不解带在医院伺候,医药费买单也抢着来,上到医生护士,下到病友家属,都双挑大拇指,盛赞这个女婿真是如珠如宝。

乔家二老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欣慰之余,自然更多惶恐与惭愧,他们想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花了半辈子的心血教导出来的女儿,一贯来如此乖巧、温顺、知书达理,嫁的又是王鹤这样优秀深情的老公,怎么会出轨、私奔,做出无耻之尤的丑事来。

王鹤的解释是,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把妻子保护得太好了。工作也好,家庭也好,乔希年从未承担过任何重负,王鹤把所有问题解决得干干净净,她只需要享受平静优越的生活。也许正因如此,乔希年反而变得不满足了,她不知人间险恶,遇到初恋男友对她献殷勤,就一头栽了进去,不惜破坏两人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婚姻。

乔希年的父母对这个说法,照单全收。接下来三年,王鹤定期来看望二老,偶尔获知乔希年的消息,也会第一时间让他们了解。尽管妻子不见了,他仍然扮演着一个完美女婿的角色。

他所谓的消息,自然都是假的。

他说乔希年在西京和男朋友同居,性格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

他说自己三番两次联系乔希年,苦苦哀求把乐乐送回家,却被无情拒绝,还把乐乐藏起来,让王鹤骨肉分离,痛苦不堪。

他说乐乐被乔希年的男朋友虐待,身体很不好,也不给好好读书。

他说乔希年冷酷地表示她宁愿死在外面,也不会跟父母和王鹤再有任何关联。

每一则来自王鹤的消息,都自然变成一把扎在乔希年父母心上的钢刀,本来身体很好的乔老师,眼看着就渐渐衰弱下去了。去年发了一次心梗,住了一段时间院,现在还无法完全自理,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

乔希年在家几天,终于得知了这一切。

她不知如何自证与争辩,只能无言以对,就算把王鹤的丑恶嘴脸揭发给二老知道,又能如何?无非是在旧伤疤上插多一刀,给他们带来更多痛心与悔恨。

她只能告诉他们,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自己现在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乐乐也好好的,非常聪明,完全遗传了外公的数学基因。她把乐乐跳广场舞的视频给老人看,小孩子嬉笑的神情,闹腾的姿态,足以证明他受到亲妈虐待是十足的谎言。

盛可以问她:“王鹤现在还在跟你父母联系吗?”她想了想:“说最近几个月少了。”

原因很简单,他找到了乔希年的下落,不再需要监控乔家那边的状况了。

盛可以看她有气无力的样子,很心疼:“行了行了,回来就好了,回头你征求一下你爸妈的意见,是不是搬到西京来,方便你照顾他们。”

乔希年对他感激地笑笑:“我说过了,他们不愿意,说住在熟悉的地方要舒服些。”

盛可以说:“那是你妈妈还能爬楼,我看她腰也不太好,再过几年,可能就爬不动楼梯了,就算不搬来西京,也给他们买一个有电梯的房子吧。”

乔希年“嗯”了一声,没往下细谈,转头看看自己的日程表,说:“五点半有一个会,我看一下资料。”

盛可以没脾气:“这么爱岗敬业的吗?”

乔希年一本正经:“这几天已经耽误很多事情了。”

她从自己的包里拿笔记本和手机,忽然嘀咕了一声:“这是什么?”她拿出了一个A4规格的硬塑料文件袋,袋口用胶布贴得牢牢的。

她问盛可以:“这是你的吗?”问完也知道答案肯定不是,他们都好几天没在一起了。

盛可以过来凑热闹:“这是啥?”

乔希年拆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份保单、一张卡,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面是乔妈妈娟秀工整的字体,一笔一画,和她本人一样严谨端庄:

希年,这是爸爸妈妈在三十年前给你买下的年金保单,每年缴存十五万元,缴纳二十五年之后可以提取。

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物质上我和你爸爸都没有任何要求,唯一的愿望是我们不在了之后,你无须依靠任何人也能平安稳定地生活下去。

这笔年金是我们的毕生积蓄,加上现在的房子,是我们能留给你的一切。

现在我和爸爸把保单和银行卡都交给你,密码是你的生日后六位,账户里应该有一千两百多万元,应该足够你和乐乐好好生活了。

我们一直对你严格要求,是希望你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也许我们的想法是错的,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尽力了。

字条从乔希年的手中飘落,仿佛一个霹雳打中了她的前额,乔希年的眼睛睁得史无前例地大,死盯着空中的某一个地方。

盛可以捡起字条,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你爸爸妈妈真不容易啊,有爸爸妈妈真好。”看样子乔妈妈写的字条对他的影响比对乔希年要大得多。

因为乔希年脑子里现在想的,并不是爸爸妈妈对我真好我真感动。

而是:“我知道王鹤为什么要害我了。”

她冒出了这一句。

盛可以的视线落在那份保单上,他马上也明白了。

盛二爷绝对智商可能一般,人情世故是懂的,半辈子在有钱人堆里打滚,不少平民百姓不必关心的风险他也懂。

“你的意思是说,王鹤是冲着这笔钱来的?”

一想确实很有道理。

“你是独女,你父母的财产都是你的。你和王鹤是夫妻,你如果出什么事,你的财产都是他的,没错了。”

想起乔希年曾经的遭遇,盛可以越想越觉得可怕。

“诬陷你出轨,但不跟你离婚,而是想方设法让你精神崩溃。那么,只要能把你送进精神病院,医学证明你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他就有权处置你所有的财产,半毛钱不用分给你。”

抽丝剥茧,水落石出。

他再深想一层:“还有,他找黑客不断在网上搜寻你的信息。不仅仅是为了找到你,而是为了找不到你。”

乔希年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地说:“什么意思?”

盛可以一句话就解释明白了。

“找到了你,可以继续整你,如果一直找不到你,那么一个人失踪之后,如果四年之间都没有任何音讯,他作为你的配偶,可以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注销户口,光明正大继承你名下的财产。”他愤怒异常:“这个禽兽。”

乔希年全身抖了一下,目眩眼晕,就好像被虚空中谁挥出的一记勾拳打中了鼻梁。

被姜教授开启的那扇往事之门,再度悄然滑开。

那里就像一个仓库,黑暗、潮湿,涌动着暗流,每一个角落都堆积着无数箱子、抽屉、瓶瓶罐罐,所有容器里都存着往事。

乔希年闭上眼睛,她的意念在仓库中慢慢走动,四处查看。最大的一些箱子已经经由姜教授的引导打开释放了,此刻空空如也,可是更多的小件容器藏在角落里,等着她去翻检。

她弯下腰,捡起一个药瓶状的罐子。医生开的药,药瓶上有标签,说每天一次就好,是镇静用的。

关琳拿过来给她吃的时候,标签不见了,说吃两颗吧,效果好一点。

旁边有一个一个黄色的小盒子,网上搜到的同名抗抑郁药,是白色的。而她吃的,是黄色的。

其他人吃完药会镇静下来,症状减轻,情绪有所好转,她却成为一个和平常截然不同的狂躁之人,打砸东西,攻击护工甚至陌生人。顺理成章的,乔希年变成了一个难以取信于任何人的神经病。

她摩擦着一个黑色的长颈瓶,里面有黑色的雾气旋转,许多场景,若隐若现,萦绕着各种声音,在耳边如鬼语呢喃,复现往事——

每次说去复诊的时候,她见到的医院,似乎都和上一次去的不同。

她吃过药发过狂之后,总是昏昏沉沉全身无力,仿佛随时会晕过去,只能闭眼,就像一个死人。

很多次,王鹤跟关琳会在她的房间外面悄声的谈话。

那些谈话的内容,一直裹着面团或纱布,混沌不明地放置在她脑子里某个地方,现在忽然蹦了出来,像惊雷在乔希年耳边爆响,穿过上千个日日夜夜的时间,字字句句清晰可闻:

“她吃药了?”

“吃了?”

“效果怎么样?”

“我看挺好。”

“多吃几次。”

“知道,哎,你真缺德你知道吗?非要把她变成个傻子。”

“这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们,来给老公亲一个。”

关琳痴痴的笑声。

窗外的风声,空调运转的嗡嗡声,街道上遥远的车喇叭声,药物在她脑子里引发的,永远不断的尖叫与轰鸣声。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她反反复复问自己的声音。

此刻,随着往事容器的开启,她从前忽略的余音交织在一起,再度播放,像一张忠实记录了所有音轨的旧唱片。

这一次,那些她不愿意听,不愿意记,不愿意相信的话语都成了绝对主角,出现在了注意力的最中心。

她躺在家里奄奄一息之时,那两个人类似的对话乔希年听到不止一次。尽管如此,她却浑然不曾警觉自己身在陷阱,像一只被打断了四肢的困兽,正于精疲力尽中走向灭亡。

强烈的愧疚与失去的痛苦将她腌了起来,抽干了所有生机,将乔希年制成了行尸走肉,除了相信身边的人没有其他出路。

她认定自己是疯了,因此下意识地把真实的信息当作幻觉去处理,逃离之后三年都未曾想到有其他可能。

如果不是因为王鹤太过于急切,非要带走乐乐,永远不让她见到儿子,乔希年绝对不会反抗,而是跟着王鹤和关琳的魔棒起舞,渐渐万劫不复。

她想起乐乐发烧那一次,自己在盛可以的公寓里对他说的话:“如果没有乐乐,我早就死了。”

这是多么痛切又多么真实的感悟。盛可以耐心地在一边等待乔希年的回应,良久之后,她终于从往事的仓库里抽身回到现实,睁开眼睛。

她平静地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一千多万,对常人来说确实是个天文数字,足以把人变成鬼。

现在她只需要最后一片拼图,非常小,可是非常关键。只要这一块能嵌合,整个推测就彻底完整了。

她打电话给父亲:“爸爸,我到了,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放心吧,我老板不会扣我工资的,我是正常休假。”

“我会好好工作的,你放心。”

“我知道了,对了爸爸,我问一件事。”

她努力克制自己,装作语气平淡漫不经心,好像只是随机想起,随意一说:“你以前有没有告诉过王鹤你给我存了这么大一笔钱,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

乔父在那边说了几句什么,乔希年面无表情地听,听完之后,她说:“我知道了爸爸,我过几天带乐乐回来看你们,你保重身体,好吗?”

电话挂断,她迟钝地望着手机的屏幕,脸上没有表情,就好像一台电脑信息过载了,一时间呈现出死机的状态。

盛可以等着,直到她自己缓过来,慢慢说:“我爸爸跟他说了。”

“我去奥地利之前三个月,他和我在家拜年的时候说的,还告诉他那一年七月年金就会到我名下,我爸爸准备在我生日的时候把卡给我。”

盛可以从未听过乔希年的语气如此冰冷,充满了尖锐的,货真价实的憎恨。

她总结说:“他真是一天都不愿意多等。”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