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言白并不喜欢这个小城,每个城市都有每个城市特有的节奏,显然这个城市的节奏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慢了。在火车站的出站通道,赵言白习惯的行走速度被一群用略显轻佻的当地口音打着电话缓慢行走的人死死地压制着。要知道在她心中,在这种空旷的公共区域内,如此浪费自己和别人时间的行为几乎可以等同于犯罪。等到赵言白终于走出火车站,那些锲而不舍的黑车司机们同样没有放过她,那些年纪轻轻就以此为生的男人们让她无比反感,尤其是他们身边那些廉价到缺乏安全装置的汽车上还花里胡哨地装饰着各种古怪的图案。
这一切都让赵言白无法摆脱回忆的折磨,在自己出生的那座小城,同样混乱的火车站前行尸走肉般伫立的小商贩,那破旧的马路,那空气中的扬尘,那一年四季总显得灰蒙蒙的树叶,都突然地涌上心头,令已经极度疲惫的她难以自抑烦躁的情绪。还好接站的颜晓晴及时赶到,赵言白坐进干净宽阔的车后座里,所有努力保持的仪态和克制的情绪终于坚守了下来。
所以,赵言白对颜晓晴充满了好感,这个小姑娘让她的回忆躲开了那些痛苦的片段。虽然颜晓晴有着与外表年龄不相符的稳重,但眼神中的热情还是让赵言白想到了自己大学本科时那个年纪,那时自己的身体虽然逃不出命运的桎梏,可心灵却可以偶尔地放飞。一天的辛劳过后,她躺在宿舍的床上累得一动不动,但思想却依旧可以放飞。那时的她也会幻想着去爱上谁,然后一起厮守余生,让她可以暂时忘记所处的当前,获得片刻的欢愉。
进入到酒店的房间里,赵言白脱下桎梏自己的正装,光着脚站在卫生间镜子前,脚下冰凉的瓷砖寒意袭上,她不禁打个寒战。镜中的女子妆容精致,容貌姣好,又露着精致的笑容,这都是女人的武器,赵言白就是这样全副武装地闯过人生中的一个个关卡,头也不回地一步步远离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那个小城。
足底的寒意已经上升到了脚背,赵言白从洗漱包中拿出卸妆液和卸妆棉,一层层地除去所有浮华的伪装。镜中的自己脸型小巧,五官还算精致,但眼角的细纹已经开始浮现,眼圈的黯黑已深入肌肤,因为不断重复那无可挑剔的笑容而留下的法令纹虽然细小,但已无法忽略。
人是终究无法战胜时间的,所谓的成功,不过是在倾巢的惨败之前,较之其他仍旧躬身苦行的人,获得了片刻喘息和炫耀的时间罢了。赵言白庆幸在青春全部溜走之前,至少完成了自己苦苦追寻的夙愿,永远不必再回到那个尘土飞扬的小城了。
赵言白褪下衣服,利用上次休假,她一个人跑到沙漠中苦行。那段经历所留下的痕迹还是那么明显,不光面部的皮肤变黑,胸前的皮肤在暴晒后也呈现着一种不自然的暗红色。赵言白望着胸口晒出的痕迹,不禁想起刚读硕士时的自己,那个刚刚接触真实社会的小女生,那个没有多大胸围但却依旧选择穿着低胸装的女孩子,那时袒露出的光嫩皮肤差不多也是这个位置。现在看来,硕士导师充满原始欲望的目光再歹毒,也敌不过荒漠里的烈日。前者三年时间的反复注视,哪怕加上一次次有意无意的触碰也没能留下一丝痕迹,而后者仅仅用了三天就让她感受到了晒伤的痛苦。
如果回忆就像一张张唱片,可以由自己选择播放,此刻赵言白更愿意去回味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行走的时光,那种来自生命最深处的求生欲望是那么真实,那么让她留恋。可不幸的是,每段记忆一旦开始播放就难以中止,硕士时期的往事一件件涌来,一直定格到她即将毕业时,自己临床学习所在的医学院附属医院的骨科病房里,硕士导师的老婆当着所有医护人员和患者们大声的嘶吼:“赵言白,你个骚货、狐狸精,你这条贱命从生出来就是罪孽。”
脚底传来的寒意已经抵达了脚踝,赵言白走进了淋浴头下,温暖的水流迅速驱走了寒冷,然而她并没有感觉到舒适,过往那些无法忘却的经历总会在某个安逸的时刻突然披上回忆的外衣如噪点般浮现,不怀好意地再次提醒:她的生命从来都伴随着苦难和屈辱。
赵言白匆忙擦干身体,设好闹钟躺在床上,她开始怀念博士毕业后作为普通一线医生的时光。自己苦苦地向着前方的目标战斗和前进,那时的忙碌和奋斗,那时的浮沉和挣扎,那时的心机和暗战,每一天都不会留给自己任何空闲,不会给蠢蠢欲动的记忆任何出现的机会。而现在,开始带组后的临床工作虽然依旧很重,出差参会的任务也越来越多,但终归是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更重要的是,在S医院这种级别的医院评上副主任医师基本可以宣告功成名就,再往前一步到主任医师又为时尚早。人生中难得的轻松时光在她看来反而成为了可怕的空白,这种空白对于一个从小到大都充满了各种不堪回首的赵言白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赵言白强迫自己想象着在沙漠过夜时帐篷外呼啸的风声,渐渐沉入睡眠之中。
闹钟响起时,赵言白艰难地在与自己的身体对抗,昏沉沉的头还在提醒自己没有完全摆脱昨天的疲惫,酸痛的□□也被本能的惰性所限制,但多年临床工作的磨练让她具备了强行控制自己的能力。她艰难地起身,机械般地洗漱更衣准备去吃早饭。然而,当赵言白走到酒店餐厅才发现疲惫对自己□□的影响超过了想象,行动比自己预估的要迟缓很多,已经错过了餐厅的早餐时间,她只好走出酒店,幸运的是一出门就可以看到卖手抓饼和烤冷面的小吃摊。
也许外界对于赵言白所在的医院有着非常高的评价,以为那些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制服的医生们宛如神圣,但即便那些世界知名的专家教授也都是从普普通通的一线小医生做起的。对于一线医生来说,早起从小吃摊买个早点在上班路上吃完,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情了。有时赵言白也觉得好笑,前一秒自己还是小吃摊前争抢最后一张手抓饼的泼妇,后一秒披上白大褂就变成了高冷的外科女大夫。赵言白看着小吃摊前的颜晓晴,不禁想起科室那个叫苏若瑜的护士,那可是全院著名的美人,简直可以直接拖去时尚杂志当平面模特(实际上医院制作的宣传画册上经常有苏若瑜出镜)。苏若瑜迷倒过无数患者或者陪护的亲友,医院里追求她的医生、技师或者行政人员人数之多,简直可以组建出一个完整的科室。可来到更衣室(因为科室只有赵言白一个女医生,所以一直被安排在护士更衣室里换衣服)里,就会发现苏若瑜对哪家小吃摊的韭菜盒子好吃,哪家摊子的包子要优先抢什么馅之类的事情如数家珍,尤其在推荐哪里有美食时简直就像个楼下的大妈,完全没有一点女神气质。
在这个海滨小城里,在这个简陋破旧的小吃摊前,赵言白第一次见到了许诺,坦白来说,赵言白并没有太过注意他。也许许诺瘦高的身材和干净的面容,哪怕加上还算好听的声音,对于颜晓晴来说是难以抗拒的吸引,但对于赵言白来说实在是略显普通了些。医学院里随手抓一把男生都是这个模样,而且多数还拥有比许诺好看得多的修长手指。赵言白也没有在乎自己给许诺留下的第一印象如何,毕竟这次会议只是项临时工作,会务公司联系人的电话号码她会后就会删掉,因此除了正式场合见面必要的礼仪之外,实在没有必要太过在乎对方会怎么看自己。她只是从颜晓晴注视许诺的眼神中看出了似曾相识的爱慕眼神,觉得站在他们身边实在别扭,所以才匆匆离开,仅此而已。
赵言白小睡一觉后照科室老主任的嘱咐,把他主编的一本新著送到一位退休后隐居在这个小城的老专家手中。老主任是赵言白的博士生导师,是她最尊重的人。医学圈其实是个很小的圈子,虽然不在一所医院,但赵言白和硕士导师那些风言风语老主任当然也有所耳闻。他谨慎地在复试中反复考察赵言白的能力,在确认她并不像流言所说靠勾引导师混毕业,而是真的具备足够的临床和科研能力后,不惧流言蜚语的诋毁把她收入门下。博士期间老主任对她严格要求又悉心培养,博士毕业后还将她留在了科室工作,圈内自然又有龌龊的声音指向这位一生清誉的老人。赵言白从小就习惯了各种恶毒的话语,她从来不在乎别人的咒骂和诋毁,如果完全遵循别人口中堂而皇之的道德标准,自己根本取得不了今天的成就和地位。然而,她却因为老主任受的委屈自责到几乎崩溃。老主任却从不解释,只是在人前谈到赵言白时会淡淡地说句:“我又为国家培养了一个人才,我又为医院留住一个人才。”老主任退休后返聘回院工作,赵言白只要有时间就会去陪他一起出诊,哪怕帮老主任开开化验单也让她觉得很开心。这次到小城开会,老主任给的任务当然必须要完成。
赵言白送完书后随便吃了顿快餐,然后打车回到酒店,等待出租车司机慢悠悠找零的时候,她看到了许诺和颜晓晴从前面的车上下来走进酒店。颜晓晴的心情似乎很好,走路姿态虽然依旧很端庄,但小动作却显得有些轻飘飘,许诺的一脸笑容在赵言白看来似乎也有几分宠溺的感觉。
看来外面公司里的办公室恋情要比医院多得多呀,赵言白心想。虽然电视上很多医疗剧会安排同一个科室的医生和护士之间有爱情故事,但实际生活中,这种事简直不敢想象。要知道像苏若瑜那种外表娇滴滴的姑娘,在科里医生下医嘱有纰漏时那也是会瞬间狂躁起来,当面训斥,根本不留一丝情面,就算能建立起感情,也会被工作磨得干干净净。
下午的筹备会开始后,赵言白很快就为许诺和颜晓晴团队的专业能力所折服,会议方案中几乎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到了,自己只需要根据专业需求提出一些小的要求就可以了。许诺更是让她印象深刻,逻辑性和协调力都非常出色,他从会议一开始就掏出支钢笔在一张A4纸上按着时间顺序推演会议的进程,逐项解决各方面的冲突和矛盾。最令人赞叹的是,整个推演结束,他手中那张A4纸上也已经画出了整个会议的流程图,时间和箭头清晰,同时开展的事务也并排展示,极少有涂改,加上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简直可以直接装裱起来作为一件艺术品去陈列了。许诺紧接着按照手中的流程图安排人员分工,同样按时间和任务逐项罗列,赵言白注意到哪怕许诺用钢笔直接在纸上画的表格也是方方正正毫不扭曲,简直就像电脑打印出来的一样。赵言白清楚,国内这些每年都要例行召开的学术会议大多不会展示出什么突破性的进展,至少对于她来说,那些重要的发现落实到纸面上变成一篇高影响力的论文显然更加划算。但这些会议总还是要召开的,即使那些讲者始终都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精美的PPT也多是教授们手下的研究生连夜拼凑起来的,但大家依旧乐此不疲。赵言白的科室作为国内专业领域的龙头老大,自然每年都需要承办多次会议,会议组织筹办的复杂她十分清楚,所以现在她有些感慨以前寻找会务公司太过注重名气了,像许诺这家小公司说不定会反而更具能力。当然,这次会议的规模不算太大,值得试用一些小公司,如果是国际级的会议,就算隋毅经理再像这次这样主动上门提供优惠报价,主任也是不会答应的。
筹备会过后,大家就都陷入了各自的忙碌之中,许诺忙于准备会场和培训在当地招募的志愿者,几乎见不到踪影。颜晓晴倒是一直和赵言白保持着联系,根据参会嘉宾的级别安排接站和住宿事宜。赵言白自然也没闲着,不仅追着各个发言者讨要发言题目和PPT,还得负责协调各个参会的药品及器械商,及时回复参会人员的各类电邮。这种忙碌状态在会议开始之后反而大大缓解,虽然不能完全避免各种突发事件,但许诺和他的团队经验丰富,化解得很迅速,会议进行得平稳又顺利。
赵言白在会议的最后一天上午有一次发言,发言前十分钟她还跑去把一位突发身体不适的嘉宾送上救护车,颜晓晴以疯狂的速度为她补好妆上台。即便站在台上,赵言白还是感觉到自己后背的汗水在不断渗出,湿透的衬衣粘粘地贴在后背上,她努力调整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听众身上,抬起头环顾,意外地看到许诺正坐在听众席角落里注视着自己。此时会场的灯光已经关闭,只有放映PPT的屏幕亮着,在淡淡的反光照耀下,赵言白看着一脸疲惫却表情平和的许诺,看着他眼中反射出的光亮,程序性地背诵着讲稿。幻灯片在切换,听众们面孔上的颜色也在变换,赵言白的声音在这个会场中环绕,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直到许诺像是注意到了她的注视,对她伸出大拇指,赵言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会议结束后,科室主任非常满意,虽然自己需要赶着回京,但不忘安排赵言白作为代表参加许诺公司组织的庆功宴,以示今后保持合作之意。因为参加饭局的人年龄最长的也才三十几岁,所以颜晓晴建议吃得随便些,许诺和赵言白也没有异议。所有人来到了一家海边的餐馆,大家坐在原木搭建的平台上用餐,不远处就是小城引以为傲的大海。这个时节的夜晚,海风还是略显寒冷,好在餐馆贴心地提供了干净温暖的毛毯给大家。
酒过三巡,不知话题怎么就聊到了医院的生活,赵言白便谈起了苏若瑜的故事,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颜晓晴忽然说:“有这么多追求者,这位大美女恐怕会挑花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