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梦魇
展归被谢玄瑜的语气搞懵了,他摸摸脑袋,心里纳闷,这是……生气了?
可他也没说什么呀,不就是实话实说嘛。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怀疑人家是奸细吗?想查清虞姑娘周围人的背景吗?
他说句实话而已,这么生气作甚?
可展归小心翼翼地抬头,只见谢玄瑜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眼里也没什么波澜,似乎那一闪而过的不满,是展归自己的幻觉。
他有些拿不准谢玄瑜的态度。
他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继续感慨道:“即使真是心上人,怕也只是有缘无分了。”
“一个天南一个海北,郎君去了上京考试,前途未卜;佳人来咱们杭州逃难,天各一方,这一世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谢玄瑜不耐地抬眼:“……你很闲?”
察觉到谢玄瑜危险的语气,展归猛摇头:“没有没有,我现在立刻、马上就出去!”
他脚底像抹了油一样,滑溜溜地往后退,只是刚跨出了门口,又折了回来。
展归嘿嘿一笑:“师兄,虞姑娘因为那恶霸被逼远走他乡,指不定当地还有多少姑娘被他祸害呢,我想让人去教训他一下。”
谢玄瑜疲倦地捏了捏额角,朝他抬手轻挥。
展归一喜,这就是谢玄瑜默认了。
看他不把那个腌臜打的满地找牙!
展归一走,书房再次安静了下来。这几日阴雨连绵,谢玄瑜在书房里待着,几乎忘了阴阳昏晓。
此时,突如其来的静谧和空虚,才让他恍然觉得自己有些荒唐。
不过是一个有潜在风险的人罢了,和往常一样,交给别人查就是了,他何必要费如此心神?居然忙了几个昼夜。
虽是清晨,可外面依旧乌云重重,隐天蔽日,听雨势渐小,谢玄瑜起身推开窗,让凉风透进屋子里来。
清风一吹,神清气爽,头脑越发清明。
许是牵扯到了母亲,他比之前更多心了,谢玄瑜暗自想,以前可没有人敢把手伸到母亲的身边,那这几日他的反常,便也解释得通了。
思及此,谢玄瑜心绪终于平静了。
只是因为母亲而已。
多日积压的公文,已在书桌上堆成了小山,谢玄瑜抛去心中杂念,一目十行地开始批阅,直到午后,才堪堪处理完。
大多数公文,都是关于治理水患以及安置灾民的各项事宜,以往不是没发生过这种状况,可今年到处雨水都多,情况比往年严重得多,也棘手得多。
东南本是块是非之地,绝不能在此出现问题,处理需得慎之又慎。
谢玄瑜唤来士官:“我记得十三年前,南部几个县也发生了大涝,查一下当时处理的记录在哪里。”
士官效率极高,很快就来回话了,“当时是林老爷主持政务,那些公文记录原本都放在了林府,只是夫人回去后,嫌那些东西占地方,就让人全部送到了镇南王府的书韵阁里面堆着了。”
谢玄瑜立即起身:“备车,回王府。”
……
在谢玄瑜夜以继日、十分辛劳地查孙凯南是谁时,虞芙过得可谓是悠闲十足。
她每日按时去林府送佛经,然后就去书韵阁里整理杂书,清扫灰尘,将阁楼打扫地一尘不染。
这地方在湖边,十分偏僻,平常没什么人来,虞芙俨然将它当成了自己的一方天地,甚至为了方便休息,还在三楼的窗边安了一张小塌,一开窗就对着烟雨朦胧的湖面,十分惬意。
此时,窗扉半闭,慵懒的午后春雨又至,一滴滴打在窗扉上、树林间,比夏日蝉鸣还有悠长,催人进入梦乡。虞芙斜倚在榻上看书,手中的书渐渐脱手,眼神逐渐迷离,意识恍惚远去。
她做梦了。
自父母去世以来,她从未做过梦,甚至连父母的头七,他们都没有入她的梦。
梦境模糊,虞芙感觉似乎是又回到了静水村,回到了小时候。
远远地,她看到父亲提着小花篮回家,笑着将它给了虞丽,画面中的虞丽也是孩童模样,她惊喜地发现里面是一套漂亮的新衣服。
母亲一面抱怨父亲乱花钱,一边把平日里不舍得买的桂花糖喂进虞丽的嘴里,所有人都开心地笑着。
她们一家三口,阖家欢乐。
幸福的画面里,没有她。
仿佛,她不是他们的家人,一股莫大的悲伤,突然从虞芙胸口涌了出来。
没有嫉妒,没有仇恨,有的只是细水流长的悲伤,随着岁月一层一层积累,逐渐漫过胸口,让人无法呼吸。
突然,画面开始破碎、模糊,远处的他们都发现了虞芙的存在,刚刚还是喜笑颜开的脸,瞬间变得冰冷可怕。
母亲冲了上来,抓着她的脖子一脸狰狞,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活着?我们都死了,你也该跟我们一起死!你个丧门星!
接着父亲也冲了上来,从后面勒住她,卡着她的脖颈,语气阴森:“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我们,我要你偿命!”
然后是虞丽,幼年的虞丽把裙摆拉开,露出里面血淋淋的腿,眼神幽怨狠毒地看着她:“姐姐,是你害得我摔断了腿,你把你的腿赔给我!”
虞芙被掐得喘不过来气,拼命摇头,用力地挣扎,然而始终挣脱不开。
梦里挣扎,梦外也是如此。
谢玄瑜看着榻上的人神情不安,眼神复杂。
他每日都会听人汇报虞芙的踪迹,自然知道虞芙会在这里,只是没想到,他一来就看到了她梦魇了。睡梦中的少女,似乎被梦魇纠缠得十分痛苦,脸色泛着异常的酡红,眼角不断渗出眼泪,眉头紧皱在一起,贝齿咬着自己的樱唇,红得几欲滴血,泛着糜艳的海棠色。
谢玄瑜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转身。
那些公文全都在一楼,他本不该来三楼的,只不过看着自己曾经学习过的地方,被虞芙整理地十分干净整齐,这才忍不住上楼转了一番。
然而,谢玄瑜刚行至楼梯口,脚步就顿住了。
阁楼里本就幽静,而谢玄瑜功力深厚,听力较常人更为敏锐,是以虞芙那陡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和如怨如诉的哭泣,便源源不断、一丝不漏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声音不大,但足够勾人。
似乎,还在说些什么。
谢玄瑜顿了顿,继续下楼。
而睡塌上的虞芙,俨然是被困在梦魇之中了,梦境之中,毫无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