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躲在林炽袖子里,一边听着这边玄隐山蝉蜕大能打得惊天动地,跟三十六峰一起瑟瑟发抖,一边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束缚在减轻。
他整个人都麻了。
奚平其实可以想办法利用林炽,让玄隐山知道封魔印出了问题,可那样就把三哥陷在里面了;但就此袖手旁观,姑且不说三哥以后会怎样,他还有什么脸见师父?
苍天了,他只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破木头精,为什么要被卡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里?
就因为他一时没多想,让徐大傻把望川带给了他的败家主人!
赵隐是走火入魔还是老年失智,奚平都挺喜闻乐见,但拆封魔印不行……那可是他师父差点把命都搭上的地方!
就没人来管管他吗?
奚平从小跟屁虫似的缀在周楹身边,闻着他身上一年重似一年的药味长大,骂他也不忍心骂重话,只好调转炮口,先把不太熟的太明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养不教父之过,自己六亲不和,生个儿子不好好教,扔在无渡海里让心魔给他启蒙。
什么他娘的狗爹,今天他炸封魔印,等着,明天他把你家祖坟当炮仗放上天也活该!
周楹:“……你说谁败家?谁是狗?”
奚平脑子里正疯狂地盘算着各种念头,一时没注意是谁在接他话茬,脱口道:“除了周楹还有谁?”
周楹抽了口气,抬手在那转生木树干上轻轻一碰,忽而惊觉自己一手的血,又怯懦地缩了回来。
他一双眉目似乎不知该怎样摆了,似怒还悲地扭曲了一下,无所适从。
太狼狈了,周楹……太狼狈了。
于是他迁怒似的,一低头给了奚平那无辜的身体一脚:“你放肆!”
封魔印被撬开一个角,那边的画面和声音对于奚平来说也是时断时续,正好看见了这一脚,他半带辛酸地冷笑道:“嘿,你猜怎么的,根本不疼。”
周楹:“……”
奚平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等会儿,我不是乖乖在那躺尸么,就算姿势不雅那也不是我的错啊,为什么要说我“放肆”?难道……他能听见?
玄隐山风雨飘摇,奚平的神识炸成了奚结巴:“三……三哥?”
周楹将呼吸压得极缓,好像无渡海底气不够用,他得一口一口地省着:“不是周楹吗?”
他真能听见!
一时间,两个人同时哑巴了。
太明二十八年年底,奚平奉师命前往百乱之地的南矿,临行前在金平落脚,去了庄王府一趟,迫不及待地显摆自己刚学会的神通。
那时他符咒只学会了一个避尘,御剑飞得比林大师的青鸾还慢,太岁琴还混沌地长在他手指骨里,每天就会弹些有辱门楣的低俗小调……那时他还以为世上最凶险的境遇,就是被一个名叫梁宸的可怜虫欺负。
太明二十九年初,奚平阴差阳错掉进返魂涡,从群魔之口强夺祭坛上的祭品,他打碎了周氏八百年的阴谋,然后宿命似的,自己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埋在了这里,给周氏枉死的灵骨们陪葬,临行时,还自作聪明地留了封报平安的家信……原来没能骗过任何人。
至今,五年多过去了。再见周楹,奚平一时间忘了怎么跟他说话。
他是野狐乡的地头蛇,是狡猾又暴躁的邪祟,是立场成谜的太岁……几张平时切换着游刃有余的面孔同时掉出来,他手忙脚乱,感觉哪张都不适合拿出来给他哥看,差点脱口蹦出句陶县学来的杂交话。
就在这时,“轰”一声,赵隐被章珏和林宗仪两人联手拍下主峰悬崖,平时隐形的玄隐大阵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主峰大殿簌簌作响,与劫钟共振起来。
奚平一激灵,回过神来,勉强找准了金平官话的调,干巴巴地找补道:“刚、刚刚刚才怎么了?我我我正要跟你打招呼,还什么都没说呢。”
周楹似乎是太累了,趺坐在转生木下,他靠着带血的木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奚平的空壳身体:“不用拘束,畅所欲言,反正挨打你也没感觉……‘根本不疼’是吧?”
奚平:“……”
嘴欠自有天收,民谚诚不我欺。
“你当时在这片转生木林里,用筑基丹震碎灵台,得到了魔神传承,所以他们才要杀你,对不对?”周楹顿了顿,“这些年在哪里?”
奚平本是天生的三寸不烂之舌,此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哑然片刻:“我……我在西楚……嗐,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周楹打断他:“受过委屈吗?”
奚平被他问愣了。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来也没人问过他。
阿响、徐汝成、林炽、秋杀……要么听他调配,要么把他算进局里。有人信任他,也有人防备他。他是藏在诡异神像后面的“太岁”,不可说、不可写、与上古魔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被晚秋红视为同类,跟“委屈”俩字有什么关系?
那是形容小孩的话啊。
奚平思量了好一会儿,回道:“那倒也没有。”
这是实话。五年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侯府世子,也就不觉得每天跟渝州的苦劳力们一起吃糠咽菜有什么委屈,不觉得遍布的暗伤与沉疴有什么稀奇——人人都有。
他附在那些流亡的难民、地牢里的灵相娃、黑市中被买卖的奴隶身上……跟着他们生生死死,饱尝虐待与凌/辱,却知道那并不是什么东西强加给他的磋磨,那是别人的命运。
他只是个徘徊在朽木中,伴生陪死的人。
既然大家都习以为常,他自然也就跟着一起习以为常。
可见世上哪有什么天生的公子王孙,“娇贵”都是自怜而已。
“嗐,”奚平没心没肺地说道,“我就是在大宛受限制多点,在西楚还挺好的。白令大哥手下那徐大傻能在野狐乡夺位成功,还不都靠我?嘿嘿,我就是蛇王背后的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