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迦叶温和的声音传来:“北境路遥水远,望君珍重。”
谢道彰心下了然,公主临终前竭力部署,为许迦叶与北宁军搭线。
这么多年来,他们彼此间的联络往来、利益输送大抵从未断绝,但北境终究路遥水远,许迦叶需要一个代言人就近把控北宁军。
他正色道:“愿不惜此身为掌印效力。”
许迦叶得到了满意的回复,声音愈发柔和:“你曾与我有半师之谊,按理来讲,我该称你一声先生才对。”
“公主亲自教导您,我不过是担个虚名。且昔日我对您心怀偏见,并未倾囊相授,当不起这一声‘先生’。”谢道彰抬眸,见许迦叶神色平静,不由问道,“掌印就不好奇我为何会对您心存偏见吗?”
许迦叶淡然一笑,她早已习惯了被厌憎,没那个精力去追究缘由。
谢道彰从身旁拿起一轴画,递给许迦叶:“那时我觉得掌印与公主的情谊有悖伦常,恐怕会给她招来祸患。”
许迦叶听到“招来祸患”这四个字,接过画的手不由颤抖了一下。
“不恰当的爱慕与亵渎无异,我对公主并无亵渎之心。”
谢道彰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许迦叶将画打开:“我也是那一日才知道,您并未与公主踏出那一步,甚至未必知晓她的心意。”
许迦叶凝眸望向画卷,萧瑟的枯枝上,两只喜鹊互相依偎着,有一只睡着了,另一只轻轻凑上去啄吻它的脸颊。
前朝崔白曾作《双喜图》,隐喻福康公主与内侍梁怀吉旧事,谢道彰的这幅画便是借用此典。
她阖上眼,不敢再看。
谢道彰思绪飘远:“那日我无意中看到了这一场景,您伏在桌上睡着了,公主示意我噤声,缓步上前对我说:‘你擅画,请将方才所见画下来,让我留个念想吧。怀着无法诉诸于口的爱意是痛苦的,那么至少诉诸笔墨’。”
许迦叶默然。
谢道彰继续道:“公主说:‘阿叶睡得很浅,所以我只能吻得很轻。’掌印,我曾庆幸你们并未互陈心意,如今却为之扼腕叹息,斯人已逝,这幅画便给您留作纪念吧。”
许迦叶低垂着头,过了半晌才道:“一路顺风。”这是在送客了,谢道彰长叹了一声,起身行礼告辞。
画卷就那样展开放在桌上,许迦叶并未将其收起,却也不敢注视。
昔年公主为了明诚与太宗抗争,她以此为契机激发她的权欲,力劝其入军中占夺嫡之先机,这成了她的亡故之因。
公主薨逝的那段时间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了,许迦叶颤抖着手,握住了腰间系着的空空如也的香囊球。
“阿叶,你不是说我合的都梁香好闻吗?”公主带着笑意贴近,将香囊系在她腰间,“以后你只许佩我制的香。”
许迦叶抬眸望向画上的鸟儿,视线轻缓,像是怕惊飞了它们。
“殿下,你的香已经用完了啊。”
*
李砚辞将腰间的玉佩扯下,狠狠掷了出去,梅枝之上,鸟雀惊飞。
刘采匍匐在地,身形颤抖不已:“请陛下息怒。”
李砚辞理了理衣襟,声音低沉:“朕没有动怒。朕还未御极之时,曾在冬日于庭中作剑舞,剑气鼓荡,梅枝上的雪簌簌而落,梅枝亦被剑锋所伤。
“迦叶见了,轻声道:‘梅花初绽,损毁了实在可惜。’她是惜物之人,惜的也只是那些灯。”
而不是与李蕴和的旧情。
许是觉得这样自欺欺人实在无趣,李砚辞缓缓闭上眼,终是自嘲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很可笑?”
刘采立刻颤着声线道:“奴婢不敢。”
李砚辞默然,他大抵是这世上最为可笑之人。
他的心思向来细腻幽微。十年前,他被父皇安排在李悼身边的暗卫带走,跪在养心殿受责罚。
凭远超常人的耳力,他听见了内侍低声向父皇禀报李乐衍屏退宫人亲自为许迦叶上药之事。
她受伤了?他立时便想到了薛庭芝,一时间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他窥视父皇的神色,料想他大概觉得李乐衍对许迦叶怀着不可言说的感情,可他却起了另一种疑心。
这疑心后来渐渐发酵,亦有了更多证据。内侍难免被难言的异味所困,可许迦叶身上总是没有味道的。
她那样病弱,身上却连药味都没有,只曾佩过许久带着禅意的都梁香,后来也不见她用了。
这于内侍而言是不同寻常的。
他曾为自己的敏锐喜悦过,可这份敏锐后来却带给他无尽的痛苦。
李蕴和即位后命他移居离养心殿更近的承明宫,许迦叶夜半时分从养心殿回来,眼圈时常泛着红,如同被雨打了的花枝。
她的品阶越来越高,李蕴和命人在承明宫至养心殿的路上挂满了宫灯。
那时他发誓要弑兄夺位,他以为这是救她于水火,现实却扇了他一个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