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没有伺候人的习惯,他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把容山隐拖上床。
他身后的箭簇刺得很深,幸好沈逸行军多年,有处理箭伤的经验。他拿了一把刀,抵在烛火里烧,等刀刃烧干净,又拿了一个羊皮水囊,丢给容山隐。
“喝一口,醉了就不疼了。”
容山隐被拉进屋的时候就醒了,四肢百骸传来绵绵不绝的痛感,痛到最后,只剩下麻木。
他鬓角被水濡得深黑,不知是汗还是雨。孱弱的郎君轻轻摇了摇头:“不必。”
“啧,死装!”沈逸朝他翻了个白眼,“服一回软又不会死。”
容山隐没力气和他吵嘴,他身上伤痕累累,精力仿佛跟着血液一块儿流失了。男人失去了平时的衣冠楚楚,身上没一处好地,脸色苍白如纸,清丽易碎。
不知是昏迷太久,还是受伤太重。容山隐确实很能忍,当沈逸把刀刃刺入他的皮肉,挖去那些腐肉,又用很纯的高粱酒擦拭伤痕,防止创口化脓,他居然连吭都不吭一声。
好几次,沈逸都以为他要死了,手握薄薄刀刃,拍一拍他的脸。
“喂,阿隐,还活着吗?”
容山隐艰难地应声:“嗯。”
他一贯沉默寡言,讲话很少。
听不到好友的哀嚎,沈逸意兴阑珊。
屋外只有令人昏昏欲睡的雨声。
沈逸一边忍困打哈欠,一边帮容山隐缠上布带。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总算堪堪止血了。
“算你命大,这都没死。今晚是谢家的家宴,别告诉我,你这伤是谢家闯荡来的。”
容山隐就是个锯嘴葫芦,他抿唇,半晌不语,显然是不想告诉沈逸。
老友一贯这样死脾气,沈逸也不恼。他张嘴咬开羊皮酒囊,猛灌一口。辛辣的酒水顺着他的喉咙,一路沸沸扬扬烧到脾胃。
沈逸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坏笑一下,说:“我看到你家小月亮了。”
容山隐怔怔。
他记得,那天午后,沈明华和温月的闲谈。温月结识了沈逸,却没有告诉他……
事关温月,容山隐总算有了一丝反应。他单臂撑起身体,刚躬身,脊背伤口便撕开了血痂,鲜血淋漓。
容山隐忍疼,抢过沈逸手里的酒囊,喝了一口。
“沈逸,我有一件事拜托你。”
好友一脸肃然,郑重其事地开口,把沈逸吓了一跳。
“若有朝一日,我出了事,请你带她回南疆,那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沈逸:“你为什么不自己带?”
“答应我。”
容山隐的话不容置喙,沈逸没办法,只能应下。
可沈逸心知肚明,这明明是托孤,容山隐竟存了死志吗?
就这样,他还想保护自己的小月亮。
屋外的雨仍在下,淅淅沥沥,一地泥泞。
容山隐:“沈逸,我讨厌下雨天。”
“啊?”沈逸如临大敌,“你别忽然念酸诗啊,老子不听!”容山隐扯了一下唇角,笑意稍纵即逝。
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的是……他离开苗疆十八堂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雨季。
容山隐明明可以做得更绝一点,做得更狠一点,看着九岁的温月冒雨追他下山,完全可以不再倾斜伞檐为她遮风挡雨。
但见到温月的一瞬间,看到她那自己扎的歪歪斜斜的发揪揪,他很努力才克制住帮她梳发的冲动。
看,无论多少次,容山隐看到温月的那一瞬间,他总会心软。
容山隐心知肚明,她是他的小月亮,也是他的软肋。
今晚,容山隐不回府了,他托沈家的下人回去传个话。
容山隐沈逸的别院里找了一间空的客房睡下。
他难得有一场安逸的梦。
梦里,容山隐回到了十八堂。
山寨建在深山老林里,跑山猪与家畜随意饲养在山间,只有喂食的时候才会高声呼喊,家畜听到熟悉的喊声就会飞奔到寨子门口讨食。
容山隐以温青的养子身份留在寨子里。
他少时身材颀长如松柏,看起来很瘦削文弱,又肤光胜雪,生来就很白,因此习武的孩子时常看不起他。嫌弃他病殃殃的,一点都不孔武有力。
唯有温月乖巧,嘴里“阿隐哥哥”长、“阿隐哥哥”短的,一直围着他打转。
温月以为他是极其寡淡的一个人,什么都没有考虑,什么都没想过。
其实容山隐也曾经思考,温月会喜欢什么样的兄长。
如那些孩子一样皮肤晒得黝黑,长得人高马大的武夫类型,是吗?
可他即便把唇瓣都晒得脱皮,也晒不黑啊。他也很苦恼。
温月回到容府的时候,已是半夜。
她忽然拍门,浑身上下不但淋湿了还冒着血,把白管事的魂魄都要吓出来了。
白管事连夜请了郎中给温月诊脉,幸好没有什么皮肉伤,开了两副安神药就走了。温月在寝房里泡了热水澡,吃了两口甜腻的羊奶核桃糕。她换了一身干净柔软的木樨绣纹衫袍,歪在榻上,绞尽脑汁想借口,该如何在容山隐面前,把今晚的“晚归”搪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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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温月问了白管事才知道,容山隐用完晚宴就去朋友的家宅里续杯,玩得尽兴,彻夜不归。
温月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怅然若失。
容山隐好像比她想象的,更合适京城这个繁荣地。
也确实,温月想到从前容山隐在山寨里,天刚擦黑就会起床,进厨房帮忙婶子熬豆粥、煮热水,甚至是劈好一捆捆待烧的柴。
那时候,温月只觉得自己的兄长的手指修长如玉,既能握笔,又能拿斧头,算是文武双全。她却忘记问容山隐,蛰居在这么小小的一片天地,无法施展拳脚,他到底会不会苦闷……
第二天,容山隐睡醒时,浑身上下都像是被大棍锤烂了似的,没一处好地。
他谨慎应对谢献,尚且如此重伤,要是温月没轻没重,岂不是要吃尽苦头。
容山隐想到妹妹温月的鲁莽,头疼不已。若是没他在旁边看顾,恐怕又得惹是生非。
想到这里,容山隐犹豫再三,还是以碧天门门主的身份,给温月写了一封信。既然她不会老实听话,宁愿冒性命危险也要去杀谢献,倒不如给她指点一条明路。
至少,在他的照拂之下,温月的性命无忧。容山隐一身伤,但回家换了官服再出门,眉眼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疏朗,君子端方,芝兰玉树。
饶是上朝途中和容山隐狭路相逢的沈逸瞥见他,都要暗暗赞一句:“真他娘的厉害,伤成这样还能面不改色来办公务。”
沈逸和容山隐的关系是私底下的,明面上瞧见了,还得剑拔弩张地刺两句。
沈逸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道:“容大人近来忙碌,可是又领了谢相委派的什么差事?要本将军说,你也是够累得慌,白天给陛下办事,晚上还得给谢相办事。”
这是讽刺容山隐追随佞臣,乃谢献麾下的一条狗,又有看不惯谢献在大嵩国一手遮天的意思在内。
容山隐撩了撩单薄的眼皮,淡淡道:“若本官没记错的话,令尊如今在吏部任职,正是铨选升迁的紧要关头,本官与沈将军有些交情,不如尽些绵薄之力帮衬一回,也好卖将军一个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