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他突然高声唤道,抬手将袖角从儿子手中轻轻抽了出来。
其中一位内侍弓着身子上前,他很年轻,也很清秀,微微有些胖。
“派一队侍卫,护送夫人和公子回寝宫。”
他沉声命令道,目光仍在姜暖白一阵青一阵的脸上徘徊,像是想要从她的面皮上,看出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显然并不相信她的飞速认错。
但姜暖心里还是大大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人身安全总算有保障了。
扶苏这时开心极了,小兔子似的蹦跳到她怀里,拱来拱去。
姜暖连忙一把抱住他,主要为了缓解不安,同时找个合适的理由避开他探究深邃的注视。
“多谢父王。”扶苏扭过身子,冲秦王行了一个稚嫩的拱手礼。
秦王幽沉的眸光中,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情,只是消逝得太迅疾,无人捕捉到,看上去仍是一副冷面冷情的模样。
姜暖直起身来,模仿着赵高的动作,对秦王拜了一礼,然后牵起扶苏的手,跟在赵高身后步出书房。
路过被秦王扔在地上的简册时,她轻轻侧歪了下身体,飞快地将手里的竹简,抛到它同伴身上。
倏忽之间,她感到身后秦王的视线好像陡然锐利了一瞬,像是锥子一样扎着她后背。
回寝宫的路上,无需再提心吊胆,雨已经停了,前前后后一整队带刀侍卫,浩浩荡荡,铿铿锵锵,安全感爆棚。
而且她感觉,无论刺杀她的人是谁,应该都不会再下手了。
所以说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寝宫距离章台宫不算远,大约一刻钟的路程,侍卫们很尽职地护送她到门口,对她的态度虽算不上恭敬,却也无可指摘。
推开殿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催出了姜暖身上的疲乏。
方才心弦一直紧绷,虽然倦极累极,却始终不敢松懈,硬生生憋出了一股韧劲,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只感到又困又乏,恨不得下一秒就瘫在床上长睡不起。
寝殿宽阔,华丽,却只住着扶苏和七八个宫女、内侍,见她进来,小宫女们似乎并不惊讶,烧水、泡茶、铺被褥,略带生疏地忙碌开来。
“夫人——”秋穗从偏殿跑出来,她满面泪痕,换了身新衣服,哭着扑到她身前。
看见她毫发无伤,姜暖最后绷着的那点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她很想搂住她为今晚的冒险好好哭一通,但实在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只颓力地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我好困啊,秋穗,能让我先睡一会儿吗?”
秋穗使劲点头,拉着她的手,将步伐已经开始凌乱的她引到一处温馨宽敞的房间。
房间大概很久没人住,熏香和暖炉才燃起不久,根本驱散不开室内的冷清,姜暖对此丝毫不在意,她摇摇晃晃往前走,眼里只有前方那张带着猩红幔帐的大床。
“要不还是先洗个热水澡吧,夫人。”秋穗小声提议道。
这个建议应该采纳,毕竟她淋了雨,又冷冰冰地枯等了半个多时辰,只是她现在除了睡觉,什么也不想做。
不过——
“扶苏,乖,今晚阿母实在太累了,你……先自己睡好不好,明天阿母再陪你玩……”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撑开眼皮,对一直泪汪汪黏在她身侧的小男孩微笑道。
他很乖,知晓她累极了,一进屋便不哭也不闹,只默默跟在一旁,并没有因为终于见到了活着的阿母,而提出任何孩子气的要求。
扶苏听话地点了点头,却迟迟未动,直到姜暖在秋穗的帮助下换好衣服、脱下鞋履上了床,才裹着手指头凑上来,也脱下鞋子,爬上床板,小猫一样蜷缩在她身旁。
这孩子。
姜暖迷糊中泛起心疼与怜爱,她阖着眼睛,手指摸索到他小小的脊背,轻轻垂在了上面。
真好。这是意识消散前,她唯一的想法。
甘泉宫,太后寝殿内。
“没成功。”嫪毐服侍着赵姬更衣就寝,期间遗憾地汇报了一句。
“真是废物,连一个病秧子都处理不了。”今年只有三十八岁的秦太后姿容灼丽,慵懒地斜靠在床板上,十根染了蔻丹的手指,从碗里拈出一颗樱桃,轻轻咬了半口。
“事发突然,谁能想到她居然醒了。”嫪毐披头散发,在塌边坐下,熟练地揽住赵姬肩膀,“罢了,我也想了,就算暗杀成功,王上也未必肯向您屈服,娶那个赵国美人。”
“政儿这孩子啊,从小就犟,要不再派一个人试试?”赵姬又小口咬掉樱桃的另一半,核吐在嫪毐摊开的手心里。
“不行,听说那丫头直奔章台宫去了,想必王上此刻都知道了,再动手无疑于自投罗网。”
“可是政儿肯定已经怀疑到我们身上了……”
“不碍事,怀疑有什么用,他没证据。”嫪毐阴险地一笑,在太后肩膀上捏了一把,赵姬发出一声妩媚的娇笑。
“哎,要是咱们的儿子当上大王,就没有这许多麻烦,一定会对咱们言听计从。”嫪毐又说道,别有深意瞄了赵姬一眼,“到时候咱们一家四口,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赵姬一开始还只是吃吃地笑,却忽然被“一家四口”这几个字,狠狠触动了一下。
想当初在赵国颠沛流离的时候,她最渴望的就是一个家。
家里有恩爱的夫君,懂事的儿子,还有她。
她要的并不多,可跌跌撞撞、万般辗转终于入秦后,却发现夫君身畔已有佳人,还有一个比政儿小四岁的儿子。
支撑她一路挺过来的念想,破碎了,她失去了梦想中的家。
直到嫪毐出现。
她又有家了。他对她百依百顺,不会染指其他女人,还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满足她的一切需求,她终于能够将破碎的梦想重新拼接起来了。
“哎呀,这怎么行呢,就算我想,宗室还有相邦也不能同意啊。”赵姬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手里把玩着一只樱桃,并未深入考虑这件事。
然而嫪毐眼里,却闪过一道跃跃欲试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