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列力别克一边和哈纳打招呼,一边走到它身边坐下。
哈纳不是一只亲人的金雕,尽管已经被人工饲养了七年之久,看到陌生人靠近依然会扑扇着翅膀,发出尖锐的啸叫。
只有达列力别克和小时候的叶尔夏提能接近它不被它排斥。
遇到喂食和戴眼罩这样的情况,就只有达列力别克一个人亲自动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新鲜羊肉,喂到哈纳嘴边。
“吃吧,吃吧,吃得饱饱的,飞得高高的。”
哈纳并不知道这顿饭的含义,它吃完肉,像往常那样亲昵地用嘴蹭了达列力别克一下,在他身边坐下。
达列力别克万分珍爱地为它拂去一片腿部掉落的羽毛,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收集起来。
他知道妻子嘴上不说,但也喜欢雕。
每到春天的时候,雕会褪毛。
草原上的春天最为短暂,好像大地和树木是突然变绿的。
那是他的妻子最喜欢的,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季节。
她总会在春天里收集各种雕身上掉下来的羽毛,挑选大小合适的凑成一束,将这些羽毛别在孙辈的帽子上,希望孩子们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越飞越高。
这种美好的祈愿倒是灵光。
这些年孩子们都陆陆续续在城里找了工作,有了着落,没有人再像祖祖辈辈那样,过着四处游牧,居无定所的生活。达列力别克自己也终于在年老体弱放不动羊,赶不了场之前卖掉了成群的牛羊,只留下屈指可数的几只自己养着,图个念想,也为了有点事做。
政府给他们新盖的房子冬暖夏凉,通水、通电,甚至还有太阳能热水器和天然气。
考虑到牧民们的生活习惯,还在屋后面的院子里留了一大片地当羊圈,可以养马养牛。
这里交通方便,保障齐全。
孩子们平日里可以正常去学校上课,老人们生病了也能快速赶到医院。
日子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了。
以前没有定居的时候,孩子们只能上十一月到来年四月半年课,剩下的半年是要去放牧的,包括学校的老师也是。
就这还不是所有孩子们都有机会去上学。
女孩子们大都没有上过学。
有侥幸上过学的,最多也就是小学或者初中。
大量的女性没有生活常识,也没有文化知识,好像女孩子生下来就是为了在家里干活生孩子,以为多生孩子就是好。
那时候生活条件差,牧民整天在山里为了生计奔波,离最近的医院都得有骑马跑一天的路程。
更何况有医院也去不起,妇女生孩子只能找附近的接生婆在毡房里生,医疗条件那么差,生四五个也只能艰难地活两三个。
有了孩子就更是把女性拴在了家里面。
哈萨克传统里,男人只负责放牧,是从来不会干家务的。
结束一天的放牧活动,男人们一进毡房的门就甩掉鞋子躺在炕上,直到茶饭端上桌。
女人们要自己做饭,自己带孩子,除了放牧以外什么事情都是女性承担。
自从儿孙辈们进了城,这些情况都没有了。孩子可以在医院出生了,国家给的补助金,安排的产检,免费的疫苗,小婴儿们活下来,再也不想从前似的那么艰难了。
孩子们无论男女,都要按时按点去学校上学,女孩子们有了文化,学了知识,找到了自己的事业,一下子就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放了出来。
现在还有那个男人一点家务都不干,那是真的不好找老婆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论哪一条拿出来说,日子都是越过越好了。
达列力别克老了,但他还没老糊涂。
他希望孩子们能好好在城里上学,希望孩子们成为好人,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适应时代的飞速发展。
但是,达列力别克,老了。
定居点里,和他一样的老人们很多。
他们饱经风霜的身体,步履蹒跚的脚步已经不适应那个古旧却熟悉的游牧生活,也跟不上这个崭新又陌生的新时代了。
天上飞的不但有金雕,还有用来航拍的无人机。
草原上奔驰的,不但有马,还有一闪而过的高铁。
他的老猎手和老猎物通通变成了受国家法律保护的野生动物,猎枪更是在很多年之前就被严令禁止携带了。
人的一生啊,总是在不断获得的过程中不断失去。
放飞了哈纳,他和以往游猎生活的最后一丝联系就断了。
等他死后,整个家族的游牧传统也将彻底断绝。
这是好事,说明他的子孙后代都过上了现代化的生活,更舒适更美好的新生活。
但是,这是总让他在希冀和喜悦之余感觉到一丝失落和无措的好事。达列力别克不是贪心的人,别的愿望也没有,人老了就希望在这片绿色的草原上精神焕发地生活下去。
在这片草原上生,也在这片草原上死。
就像他的哈纳一样。
达列力别克依依不舍地抚摸着金雕那富有光泽的羽毛,取下了扣在它爪子上的脚链。
失去固定的脚链在木桩上荡来荡去,脚链上那枚有接近一百年历史的铜质钉扣,在穿窗而过的一缕阳光的照射下,久违地闪出一点细碎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