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宁儿一脚跨进三进大门的时候,西侧屋方向传来巨大的一声瓷器碎裂声,随后又是前些日子常听到的怒骂声和哭声。她加快脚步走进自己的东侧屋,关上门的时候淘春在后面大叫,“少夫人别关门,还有淘春呢!”
刚把淘春放进来,就见她手上端端正正三段甘蔗,每根都是两节长,粗细均匀脆白可口。他心里又来一阵烦,“你怎么把这个带回来了?”
“当然带回来啊,”淘春瞪着眼睛好像听见了特别离奇的话语,“这可是二少爷给您的一片心意呢。”
卫宁儿烦躁地坐到妆台前,镜子里现出一张清秀纤瘦的脸,眉眼口鼻都是小小的,透着秀气,但也略显苍白不够气色。
淘春把甘蔗放下,赶紧去打来一盆热水,又细致地洒上各种药草药花,然后用手轻轻搅着。先前那些泡茶喝的药材到底都让她拿来泡洗脸水了,这会子拧了一条帕子,又要上前来给卫宁儿敷,被卫宁儿推开了。
淘春又把那几段甘蔗装了盘端到妆台上放着,然后双手按上卫宁儿的双肩,一下一下的按揉着,这个时候她的大道理自然就登场了,“少夫人啊,您可别嫌淘春我多嘴,这二少爷啊,对您可比当年大少爷对您上心多了,可谓一点都不能比啊。”
“您看,这老夫人也已经把好日子定下来了,西侧屋那边过了今晚也再碍不着您的眼了,整个三进,往后您就是唯一的女主子了。这好日子啊,就真到眼门前了!”
卫宁儿一听到那“好日子”几个字真比见了那几段甘蔗还心烦,淘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哪里是好日子到跟前,分明是他的死期又要到了。
他头疼地,“你知道什么……算了不用按了,忙你的去吧。”
“少夫人!”淘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您啊,这次一定要听淘春的,把自己养得白白嫩嫩,打扮得漂漂亮亮。年后正月十五啊,做个旗山镇最美的新娘,气死那些个小人王八蛋!”
“淘春,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卫宁儿烦不胜烦,推开她那条又要送上来的帕子,“拿走,我不要敷,把这些也拿走!”他推着桌面上的那盘甘蔗。
那几根甘蔗圆滚滚地看着要滚落地,淘春赶忙扔了帕子护住,一边冲着他低声急喊着:“小地基,小地基,您还要不要小地基了?!”
卫宁儿顿时像被点中死穴一样,慢慢软了手脚。
是的,他要一个孩子,一定要!
今天在饭桌上,一个孩子几乎能够把全家人的眼光都吸过去,而他一个大活人,瞬间能被那孩子渺到尘埃都不剩,这种铁一般的事实摆在他眼前整整四年,由不得他再揣着卑微装着冷淡视而不见自欺欺人。
如果他能有一个孩子,他不求像王氏的儿子那样占尽大人们的疼爱关注,他只求自己的往后余生能有一个地方安放,不再长夜漫漫凄惶无助,就知足了。
卫宁儿慢慢地泄了气,在妆台前安坐下来,由着淘春讲那些香喷喷暖烘烘的药草水浸透了帕子往他脸上脖子上擦拭贴敷。
但视线再次接触到那几根甘蔗的时候,记忆还是回到了从前。向云松说得没错,他是吃过甘蔗,不仅吃过,还很喜欢。甘蔗生长在南方,从小在阴山长大的他从来没见过。那个冬日的傍晚在向家租佃给农户的蔗田里第一次吃到甘蔗,真的让他很意外,原来这个嚼起来渣渣遍地的甜竹味道这么好。
他啃了又啃,抬头时见到向云松在笑,他忍不住怀疑自己又是哪里让他嘲笑了。
那时候他七岁,来了向家一年,跟向云松之间从姐弟称呼到揪辫子扯衣服到日常嘲笑打击,冲突实在不可谓少。所以当他停下来看向云松究竟在笑什么的时候,却见那个五岁的男孩子瞬间捂住自己的嘴巴,只拿一双带着笑意的大眼睛朝着他看。
他确认了几遍向云松眼里没有嘲笑,终于放下戒心继续啃那段甜竹。后来,甜竹啃完了,向云松又递过来一段,“再吃一根。”
他迟疑着刚要接,向云松又迅速缩手回去,换了一根细一点节短一点的递给他,“这个吧,这个甜。”
他看着那根看起来样子没有先前的好,不过他不计较,向云松能够这样跟他相处他求之不得,甘蔗细点节短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他接过来,放到嘴边,啃了一口。但这根甘蔗特别硬,一口下去牙齿打滑,甘蔗却纹丝不动。他抬头看看向云松,怕他在笑他甘蔗都咬不动。但这次小男孩没有,仍是笑眯眯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于是他用了更大的力气。
意外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
一口咬下去,只觉得嘴里有点不一样的感觉,他赶忙张开嘴抬起头,然后就发现,甘蔗上嵌着两颗牙齿,牙根处还带着淡淡的血丝。
他吓了一大跳,舌头一舔,门牙处异样丛生。抬手一摸,果然,那两颗松动了几天的门牙不见了。
他的牙,被甘蔗磕掉了,还插在了甘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