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两人拎着食盒去到林百祥家时,家里灯亮着,人也都在,桌上饭菜已经布好,还放着个酒瓶和两个杯子,另外还有一叠椒盐花生米。
确定林家没有来客人之后,向云松朝着卫宁儿使了个眼色,看来前阵子的功夫起到效果了,林百祥要跟他谈了。
果然,这次林百祥一改之前几天的冷淡,主动招呼他“云松表侄”,并歉然表示,这些日子做表叔的忙着佃租新的田产,没顾上招呼表侄,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向云松也就随口打着哈哈,说什么表侄来叨扰许久,怪不好意思的,请大表叔不要见怪。
两人碰着酒杯,喝着小酒,嚼着花生米,表叔表侄相互称呼着一团和气。卫宁儿在旁看得稀奇,明明前几天还斗智斗勇的,这会儿倒是和谐的表叔侄了。
向云松看看她,以眼神示意她倒酒。卫宁儿这会儿回忆起来的依然只有小时候秦氏陪同向南山接待向家亲戚的情形,虽然不情愿,但她只能模仿着秦氏的样子,握起酒瓶侧过身子先为林百祥倒满了酒杯,又为向云松的杯子倒满,再把酒瓶轻轻放回桌上,然后收手端坐听着他俩谈话。
倒是不像向老夫人手底下教出来的贤良淑德和大户人家主母风范,而更像是普通人家的媳妇了。
她这么一来,杨氏连忙放下手中筷子客气起来,“哎哟,瞧表婶我这眼力见儿,怎么能让表侄媳倒酒呢,放着我来。”
乡下妇人客气起来总是带着一种自来熟的亲切和真诚,让卫宁儿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没事的大表婶,宁儿是小辈,该宁儿倒。”之后又轻声说了句,“这些日子麻烦大表婶了。”
“哪有呢?哎说起来,还是表叔表婶没待好你们啊。来来,快吃菜快吃菜。”杨氏也就这么客气着,给她夹了筷子炒笋片。
那边林百祥和向云松的表叔侄大戏已经唱到表叔大骂堂叔臭不要脸狼心狗肺早晚会遭报应自己早就看他不顺眼,而表侄看着表叔义愤填膺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只点头但笑不语这一出了。
卫宁儿脑子就又有点转不过弯来,难道表叔是因为早就看不顺眼堂叔,才欠了他三年的租子让他们现在艰难讨要吗?
杨氏拉着卫宁儿也开始小声拉着家常,不断询问他们在溪口村住得怎么样,有什么不方便的,家里还缺什么。卫宁儿看她这么客气,心里的不好意思一涌上来,除了地灵之外,也就知无不言了。
稍后,感到桌子底下坐在她右边的向云松左手移到她膝盖上刻意捏了捏。卫宁儿小小一惊,眼角余光看过去,又见向云松什么表示都没有,她心下奇怪,看向向云松对面的林百庆,发现林百庆已经开始借着酒意说着“云松表侄啊,关于欠你的这三年租子,大表叔觉得……”她猛然意识到,这是向云松在提醒她不要跟杨氏说太多,毕竟租子这件事还没谈定呢。
她这么想着,也就淡淡地只点头或“嗯”了,而把注意力移到向云松和林百祥的大戏上。
稍后,在又是一番对于这几年养儿育女、修盖新房、给老娘看病这几样诉苦之后,就听林百祥说道:“你表叔表婶省吃俭用,年前还掉了盖这几间房时的欠账,还有一点点结余,表侄现在困难,表叔让你表婶把这点结余拿出来,权且帮表侄度过眼前的难关。”
补缴租子让他说得好像是帮忙一样,卫宁儿叹为观止。向云松倒是毫不在意,“那就多谢大表叔了。”能够用现钱付租,自然最好,还省得一下子拿了那么多粮食吃不完还得拿去卖这种麻烦事。
“嗯嗯先给头一年的四石。你那个狼心狗肺的堂叔当年跟表叔说定的是每石八百文,那么四石就是三千二百文。”说着也不待向云松反应,林百祥就对着对面的杨氏说道,“去,拿三千二百文来给云松表侄。”杨氏刚要起身,向云松已经开口,“大表叔这是在开玩笑吧?我那个堂叔既然狼心狗肺,大表叔又怎能照着这种狼心狗肺的方式付租?”
看着林百祥倏然变色的脸,他笑容变深,“大表叔最近一次问堂叔佃这四亩田地,米价才八百文,三年过去现在松溪的米价可是最少一千文,最多一千两百文了,表叔让表侄拿了这三千二百文到哪里去买八百文的米来果腹?”
林百祥的面色就难看起来。他这些日子是看出来了向云松不急着催租,就是要赖在他们家搭伙吃饭到不知道猴年马月了。铁将军都把不住门,脸皮还厚得堪比城墙拐角的情况下,不如用现钱先打发他们一阵子,余下的等到夏收和秋收之后再说。
他跟杨氏说好,让杨氏旁敲侧击,从单纯的卫宁儿那里探口风,看看这个刺头到底还有多少家当,要是实在太穷,他也不敢把每石价格说得太少以免惹他翻脸。
但要是报得太多,又实在亏得慌。毕竟这几年的租子就连向有余那个鸡贼吝啬的家伙都不看在眼里了,他自然更是当做了自己口袋里的,现在突然生出这种变故,再付租,就好比直接从身上割肉一样,心疼得紧。
现在向云松直接说不行,林百祥努力扯着脸色,往回说话,就又把困难经从头念了一遍,之后提出一个八百五十文的每石价钱。
向云松笑了,靠在椅子上抱起双臂,“大表叔如果能买到这样便宜的粮食,表侄现在就托付表叔把这三千两百文全部买作粮食,表侄转手还能赚个每石三百多文。”
林百祥见他这么说,只好厚着脸皮又提出一个九百文的价格。卫宁儿坐在他斜对面,看着这人这样子,心里不是滋味,这五十文五十文往上提,弄得他们是来卖粮食一样,明明只是要回自己的东西啊。
这下向云松笑得更是夸张,“大表叔下一个价格是九百五十文吗?不直接提到一千文?”
林百祥被他奚落了这一句,面子上就有点挂不住,“那你说多少?”想想这么直接说好像是让向云松自己提价格一样,他怕提了就没有机会还价了,又加上句,“你大表叔手头是真不宽裕啊!”
向云松于是又笑了,“大表叔这话说的,本来表侄就没想催租啊。”看一眼卫宁儿,“我跟宁儿都觉得这样在大表叔家搭伙吃饭挺好的,我俩都不用动手,见天吃现成的,菜色还好,就是大表婶受累些。”
这话说出口,杨氏的脸色又沉下来,林百祥的眉头于是又皱起。眼见着向云松一手端起那碟花生米直接就往自己手里倒,他连忙说了句,“那表侄说吧,到底多少?”到底也是没脸真说向云松提到的九百五十文和一千文。
向云松忍着笑,就又把花生米放下,“云松也不想占大表叔便宜,现在米价一千文到一千二百文,就取个中间价,一千一百文吧。”
这么说着,林百祥两口子就都面有难色,到底是真金白银拿出去,可比交实物租子更肉痛。卫宁儿看了眼向云松,亲里亲戚的,取个中间价而不是最低价,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向云松回望了他一眼,眼中的神色就是一句“怎么,你想心软?”卫宁儿忙转回脸,她不想心软,确实一千一百文是最合理的。
他俩这番眼神来回的当儿,那边林百祥和杨氏也这么来回着。向云松笑眯眯地坐等着,间或端起小酒杯顾自喝一口,再夹菜吃上一筷子,大有你要是想再还价我奉陪到底的样子,耐心极了。
卫宁儿看对面林百祥和杨氏那眼神一眼来半眼去,纠结犹豫之极的神色,心里是既有难受的焦灼,又有感叹的精彩,还有些好奇,到底结果会是多少。就连坐在桌子另两侧的林家三只半大乌眼鸡也都好奇起来,左望望右望望,连筷子都忘了下。
向云松就在这个微妙的当口又去端那盘花生米。他右手指尖一碰到盘边,不仅三只乌眼鸡快快下手,就连林百祥也急急开口,“行行,就一千一百文吧。”
向云松于是真的收回手,改执了筷子夹了一颗花生米放进卫宁儿碗里,“那就谢过大表叔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杨氏去取了四两银子加四百文铜钱来,装在一个抽绳的袋子里给向云松。向云松让卫宁儿收了,又道:“表侄收了这一年的租子,不能就这么白收了,得写个条子给大表叔。”
林百祥就不高兴了,“怎么,表侄是怕大表叔赖掉剩下的租子?”
话已出口,见向云松瞪眼张嘴的样子,又猛然醒觉自己好像说漏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向云松应该只是想要写张收条给他。
但这个时候话已出口,他只能硬着头皮当做自己的话就字面意思。向云松也没做过多表示,笑道:“哪能呢?我这是怕大表叔明明付了租子,却口说无凭,到时候没人信啊。”抬头看着林百祥,“那日我兄弟云柏可是披麻戴孝上门要租子,村正都能作证,咱溪口村人也都看见了。表侄是为大表叔好。”
他不再说下去,林百祥让他这一出一出唱得头晕眼睛痛,也不想深想了,干脆地让他儿子去取来了纸笔,让向云松写。
向云松便口述,让卫宁儿写下来一张收条,把每石价钱和石数、总数记清楚。卫宁儿快写完的时候,他顺口问了一句林百祥,“剩下两年的租子大表叔打算什么时候给,是结现钱还是粮食?”
林百祥这才知道他真正想记下来的是这个事情,但这会儿他已经被向云松搞得劲头兴头都没了,满心只想把他打发了把事情了结掉,不由不耐烦道:“第二年的夏收后结粮食,第三年的秋收后有粮食结粮食,没粮食我砸锅卖铁也把现钱给你!”
看向云松点了点头又张开嘴,他立刻又加了一句,“价钱与今日一样,取中间价!”
向云松终于心满意足,让卫宁儿当场把这些话写下来,一式两份,签上自己的名字,给了林百祥一份。面对着这个混不吝的表侄,林百祥端着这个表叔身份是一点没占到便宜,道德和孝道大棒也完全挥不出去,着实气闷。当场签上自己名字以后,就不管他俩,顾自喝起了闷酒。
杨氏脸色也不好,卫宁儿看她之前还跟自己客客气气,这会儿倒像是陌生人一样,想起之前自己还感动于她的嘘寒问暖而知无不言,也不由心寒起来。
唯独向云松心态好极了,没人招呼,他就顾自倒着小酒吃着菜,间或给卫宁儿夹几筷子菜跟她说着这个好吃那个嫩这样的小话,好像在自己家里吃饭一样,舒坦自然得不得了。
就连伸手拿酒瓶的时候被林百祥眼疾手快先拿走全部倒进他自己的杯子里,也不恼不尬,微微一笑,叹了句,“哎呀,酒没了,只好吃饭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