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柏听了,未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道:“哥,我说句真心话,我一点不觉得娘管着我要我事事听她的,是件多为难的事。”
向云柏语气平静,含着感慨,向云松侧头看着他一脸深沉的样子,心有所动,“云柏。”
“我娘没了,我那个爹独自走他的富贵路去了,一夜之间我就孤苦伶仃了。”向云柏看着房顶,语气转涩,“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难受,好像谁都不要我了。这个时候,要不是娘天天吵着闹着要这要那,让我感觉我还能做些什么,来照顾她,偿还些亏欠的东西,我是真想跟我娘一起去了……”
他语气又从苦涩转向幸运,开始细述这半年来的事情。向云松心里酸酸的,这才知道,上次向云柏来溪口村时说的有关秦氏的那些都是简略得不得了的说法,实际上正如他那时所预料的,秦氏折腾极了。
刚搬到向云柏家时,哪怕向云柏已经最大限度改善条件,把家里家外都收整了一遍,秦氏还是只肯坐在床上砸东西。
他们三人从向家庄搬过来时,除了床之外,只有一些没卖掉的旧桌椅。秦氏就除了自己的床不砸之外,把房里别的东西一并砸了个遍。
她还拒绝吃饭,指天咒地骂向云松卫宁儿,向有余和王氏反倒落了清闲,不怎么出现在她的骂语里了。
向云柏一筹莫展,田里地上的活计要做,每天还得起早去买些肉菜,傍晚趁早回家来赶着做饭。
他毕竟是个年轻后生,做菜的手艺实在不怎样。向老夫人在头一天因身体不适而卧床休整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卷起袖子跟梅娥一起进了灶间围起了锅台,还把向云柏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晾晒好。
向云柏心里感激,除了深深感谢这位伯祖母力所能及的照应之外,也得以把干活之外得精力放在劝解秦氏上。但秦氏依然不肯吃饭,躺在床上骂到声音嘶哑全身无力,后来便絮叨着说自己死了算了。
向云柏也便不吃饭,端着饭菜跪在门口,一句一句地恳求、劝慰。奈何秦氏还是不为所动,有气无力地喊着要寻死。
向老夫人来劝向云柏吃饭睡觉,他也只是流着泪摇头。最后向老夫人忍不住了,开了秦氏的房门进去,站到她床前,“你这般做派如果是要给松儿和宁儿看,那么我告诉你,他俩已经去了溪口村,你怎么闹他们都看不见听不着。如果你是要给我看,那你应该再明白不过,我一点都不会在乎你吃不吃饭,要不要寻死。这里在乎你的只有一个柏儿,你不吃饭,他也不吃饭,他还要做田地里的活计,他要是累死饿死了,那就真没人把你这般做派放在眼里了。你就是嚎到天亮,真就饿死在床上,也没人管你了。你想想清楚,到底要怎样。”
向老夫人说完就走了,秦氏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终于停了,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把自己从床上撑起来,瞥一眼门口依旧跪着的向云柏,“倒是把饭端过来啊,摆那么远我可没力气走过去吃。”
向云柏又惊又喜,站起来时差点因为饿太久头晕把饭撒了。他把摆着一碗红烧鱼,一碗炒青菜和一碗饭的托盘端到床前,递上筷子。秦氏接过了,一脸嫌弃地一尝,味道居然意外地很不错。
她猛力扒了几口饭,才含糊问,“你做的?”
向云柏摇摇头,笑道:“是伯祖母做的。伯祖母手艺可好了,梅嬷嬷做的也很好吃。”
秦氏没想到几十年了居然能吃上向老夫人做的饭菜,多年的面和心不和,以及埋藏心底的积怨此刻一时也有些翻不出来了。她嗯了一声,狼吞虎咽。
吃完了饭,向云柏又端来水,切来了水果,总之能办到的,他都不遗余力。秦氏吃饱喝足就开始躺尸,到半夜烦上心头就又开始骂街。向云柏怕影响向老夫人休息,半夜也到秦氏床头劝解安慰。就这么过了三四日,秦氏总算缓过一口气,开始出房门走动。虽是春天,但身上衣裳多日不换,毕竟腌臜了。她寻摸到灶间,倒了些热水,回房随便擦洗了一下,然后对着一堆脏衣服发呆。
最后还是决定自己动手洗。
秦氏出身安水镇上的大户,虽然没有贴身丫鬟,但家里也是有粗使老妈子的,从小到大还没自己洗过衣裳。这会儿近五十岁了才来学,心里又是憋屈又是恼怒,偏偏把擦洗过的水从房里穿过堂屋和灶间端到后门外,盆子就在门框上磕了一下,一盆水大半浇在自己脚上,把新换的鞋袜连同一截裤腿都湿个透。
秦氏彻底崩溃,两手连盆带衣往地上一甩就回了房,也不换下湿鞋袜,就那么倒在床上又是一阵嚎哭和咒骂。
门外静悄悄的,一个聆听和理睬的人都没有,秦氏没多久就精疲力竭难以为继,又躺了半天,才把自己撑起来,换了干净鞋袜,开了门去往后院,打算继续洗。
穿过灶间时见灶前摆着切了一半的菜,梅娥从灶后走出来,朝她翻了个白眼。到了后门外,便见向老夫人站在蹲着的向云柏身边,正劝阻着什么。而向云柏手里在搓洗的,正是她的衣裳。
向老夫人回头见到她,就淡淡地道:“自己来吧,你的衣裳让柏儿一个小后生哥洗,总也是说不过去。”
秦氏虽然性情大变,但这种有关个人的廉耻仪礼还是知道的,当下就走到向云柏面前,把手里新换下的衣裳往盆里一浸,把整个盆子夺了过来。
见她终于出房门了,向云柏自然高兴,只是就这么放手起身,又怕秦氏以为他只是可以不用洗衣裳了,当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向老夫人跟他摇了摇手,“柏儿,赶紧去洗浴吧,让梅嬷嬷给你打盆热水。”
向云柏意识到向老夫人跟秦氏有话要说,也就从善如流,走了开去。
回过身,就听到向老夫人在教秦氏洗衣裳的声音,“先把衣裳浸湿,再撒上一汤匙澡豆粉,化进水里,搓洗……对,就是这样……”
进灶间时他回过头,看见向老夫人小心蹲下身,近身指点秦氏蹲在地上搓洗衣裳。心知秦氏能这样自力更生真是不易,不由感慨万分。
然而等他拿着换下来地脏衣裳出来时,就听到秦氏与梅娥正在对呛,一听才知道,秦氏搓洗完衣裳后就用灶间水缸里的水漂洗,梅娥则说漂洗衣裳要去河埠头,村里哪家去洗衣裳都是去的河埠头,哪有人用水缸里的吃水来洗衣裳的?
去河埠头洗衣裳,那简直是把秦氏凌迟,她一个出身大户,又当了几十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坦日子的富家夫人,怎肯满世界去展现自己如今的沦落,想一想都觉得会无比难受。如此,才与梅娥争吵不休。
向老夫人则在一边叹气,“我们三个老人,都挑不动水,这缸里的吃水都全是柏儿从村里的井里一担一担挑来的,这田里地上的活儿都他干,每天还要买肉菜回来给我们吃,孩子已经很累了,你就……”
向云柏听到这里自然忍不住,大声道:“祖母,伯母,柏儿不累,柏儿现在就去河边担水来给伯母漂洗衣裳。”
也不等她们反应,就扔下换下的衣裳去灶间挑起水桶跑去河边了。等他回来时,发现向老夫人和梅娥在炒菜做饭,而秦氏依旧蹲在后院的地上,还在搓洗衣裳。仔细一看,她手里的正是自己换下来的衣裳。
向云柏羞愧,上去抢盆,“伯母,我自己会洗。”实际上三个老人搬来旗尾村后这四五天,向云柏的衣裳是向老夫人从他手里抢下来她和梅娥给洗的。此刻他不好意思让秦氏动手地这么一说,梅娥不由自主看了他一眼。
向云柏觉察到梅娥的眼神,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可让他一直觉得有愧的秦氏洗,又更觉得歉疚,一时攥着水盆不肯放手。
秦氏白了他一眼,冷道:“你是想让我再被你那位伯祖母教训吗?”
向云柏一愣,“我自己洗就好,伯祖母不会怪您。”停停又道:“我跟伯祖母说。”
秦氏又白了他一眼,不耐烦道:“赶紧再去担水,就这两桶,我漂不干净!”
无论她口气多嫌弃,总归能说出具体让他干的事情来就好,别说担洗衣水,就是让他担洗地水他都心甘情愿。
向云柏飞奔而去,等他回来时,秦氏已经把他的衣裳搓洗干净,先前两桶水也用完,正等他挑回水来再次漂洗。
稍后,秦氏把两人的衣裳漂干净,向老夫人又出来指点她把衣裳拧干,晾晒到院里靠墙的竹竿上。
趁此功夫,向云柏已经从东侧靠院门口的那间小厢房里拖出来一只空置的大腿高的水缸,用剩余的清水冲洗干净了,放在灶间后门外的墙边。之后笑着对秦氏道:“伯母,您以后就在这里洗衣裳,我每天会把缸子挑满,您尽管用水,不用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