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英苦笑,“找了又如何……”
当初他从一个牙行的学徒做起,到成为小牙头,再到后来自己开了牙行,成为红极一时的大牙头,靠的就是做事公道,为人正直。当年带了一帮跟他同村的玩伴做牙人,全松溪县到处跑。成为牙头之后,带着全部手下都举家搬到了县城居住。
他自以为对手下们像对兄弟,尤其是这个从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更是当作嫡亲的兄弟一样看待,但万万没想到,临了背叛起他来,也是这个发小最斩钉截铁最毫不犹豫。
“我质问他为什么要如此,结果他嗓门比我更大口气比我还硬,说他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帮了我这么多年,结果我依然只顾自己吃肉,只让他喝汤,连点肉渣都没给他留。”
“我百思不得其解,问我哪里亏待他。结果他说出来的,实际是要我半壁江山。他说二十多年过去,他早就具备跟我分庭抗礼的实力,但我一直压着他一头,妄图用最初的一点帮助压榨他一辈子。实际上这么多年来他早就还清了我,还回报了我更多,但我仍然把他呼来喝去,当个手下……”
“我听了真是无从说起。我们这行,讲究的就是一个抱团取暖,人多力量大,分开了谁都不可能跟张潘抗衡。我这么跟他讲,结果他说我要跟张潘抗衡,只不过是为了争取当上田产副吏,荫及子孙,不惠及他们,他为什么要为我这个目标出力?”
“我气愤不已,质问他难道张潘会惠及他们?特别是他这样一个叛徒。结果他说什么叛徒,就算是叛徒也只是在我看来他是叛徒,实际上他只是找了新的合作人。张潘当上副吏,给他的好处可比我当上副吏给他的要多了,有更好的去处,他为什么要一条道走到黑?他还说,不止他,别的牙人也对我诸多不满,是我自以为是。”
“我自问对手下都当兄弟,从未轻慢,却不知道,他们并未把我当大哥。”赵英还在说着,口气中愤怒倒不及痛心与难过多,想来真是难以接受兄弟背叛及其理由。向云松给他倒酒,让他醉解千愁。
但赵英却拒绝了,“我不嗜酒,也不想以酒饰错。我也许是错了,错在我一直把买卖合作人当兄弟,或者说,在跟兄弟合作买卖的时候,我跟他们就不是兄弟了……”
这话难免让向云松想起自己,跟秦北涛谈了个开头,还没真正合作过,但已做了预防。大家都是奔着亲兄弟明算账的宗旨来处,应该不至于落到那个程度。
他正检视着自己,赵英看看他的神色,却已猜到几分,“向兄弟,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劝你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叹了口气,将酒杯顿在满是油渍的桌上,“再感激你的人,都不可能一辈子活在感激之中,你给他们再多的帮助和好处,他们也只会觉得是他们自己争取所得,是他们自己值得,而不是你宅心仁厚乐助他人。”
向云松看他似乎有些醉了,自然也不想与他细解,点头道:“小弟记下了,多谢赵哥提醒。”
赵英慢慢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容易的,你必须时刻谨记,利字当前,义字第二,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否则一个不当心就万劫不复了。”
向云松也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可怕,不就是急流勇退,让利他人么。”
赵英一顿,本有几分醉意的眼中射出少许光芒来,片刻后又笑着摇头,“年轻人总是这么自信。也对,你要是真能做到这点,倒是可以置身事外不堕败地。”
从酒馆出来后,赵英拍着他的肩,“得亏你赵哥我还有些眼光,知道那家伙叛变之后,及时掉转航向,把全部身家投入粮茶行业,捐来了这个粮茶副吏。虽说不能跟田产行业比,但建越两州年初起实行通商令,买卖粮茶少不得我和我的牙行,东方不亮西方亮。”
他说着伸出手来,“将来你要是在粮茶方面有买卖,咱俩可以合作。”
这自然是个好机会,向云松也伸出手去,与他击了一掌,“好,合作!”赵英回去粮市继续收粮。向云松走了一圈还没找到卫宁儿他们,就先去,旁边的木料市场订了木材,又去老赵铁匠铺定了木工刨子和刻制台屏的刀具。
走到街道西侧那一头时,听到银铜二人远远喊着“二哥”,走过去一看,俩小子看着四辆车,一辆车上放着用草绳绑着的几叠碗盘瓷器,还有一些肉菜。两人告诉他,卫宁儿和向云荷在禽蛋专摊买鸡蛋,金木二人陪着。
禽蛋专摊全是妇孺,向云松挤进人群,发现卫宁儿和向云荷正站在一个摊位前,面前放着一篮鸡蛋,而林一金和林有木正帮着挑选另一篮鸡蛋。
俩小子每拿起一个就用左手举着,右手拢作凉棚,搭在鸡蛋一头对着天光照。照完了,有的放进向云荷面前的篮子里,有的放回小贩面前的筐子里。
这也真是稀奇了,俩女人买了那么久的菜,居然还让两个毛头小子帮着挑鸡蛋。向云松站到卫宁儿身后,仔细看他们挑选,不过半天也没看出来什么玄机。
不一会儿篮子装满,一行人踏上回程。那些碗盘瓷器在车上一路拉回去容易震碎,得有人扶着,鸡蛋也是。
商量之后,向云松让卫宁儿坐到自己拉的车上,扶着碗盘。鸡蛋各一篮放在另两辆车里,金木二人拉着,向云荷与林三铜上车各自护着一篮。
卫宁儿多少有些别扭,她还从没光天化日之下坐过这种农车。但是一抬头,别家来粜卖粮食的大多如此,女人抱着孩子坐在男人车上,一家子说着话儿回家。她也就不忸怩了,上了车把两大捆碗盘搂着,向云松推起车走路。
林三铜抱了一篮鸡蛋猴一样窜上林有木的车,他跟林有木自从一起卖菜之后感情就特别好,“有木哥,咱出发!”
向云荷拎着另一篮子鸡蛋,看看剩下两个毛头小子,林一金和林二银,想想还是很识时务地选了林一金的车,好歹他个头与年纪看着都比另一个大,总要靠谱些。
四辆车就这么出发了,边走边聊天。卫宁儿问起赵英,向云松想着后面的事,拣着轻松的说了一些。卫宁儿觉察出来他似乎不愿意在这说,也就不谈了,改说买蛋的事,“向云松,我才知道,原来咱们刚搬来溪口时买的那些鸡蛋,就算没有忘记翻动,没有受凉,也是孵不出来的。”
向云松不免奇怪,“为什么?”
“因为啊,那就不是种蛋!”旁边车上向云荷搂着篮蛋插嘴。
“种蛋?什么种蛋?”向云松随口反问,显然是没想到“种蛋”两个字是哪两个字,才会有此一问。
卫宁儿让他问愣了,刚才那小贩倒是直接说了,但她可不方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只能含糊说记不得了。
那边向云荷倒是竹筒倒豆子,“哥,那蛋贩子说了,种蛋就是公鸡掺和过之后母鸡生的蛋,只有这种蛋才能做种,孵出小鸡来。你和嫂嫂从前买的都是公鸡没掺和过的蛋,所以孵不出来。”
她这么一说,向云松立时就明白了,只是一时被这个向云荷嘴巴里出来的“公鸡掺和过”震得耳朵嗡嗡响。早知道指的这个,他就不问了,这下好了,无端给了机会让向云荷这个缺心眼大显了一把不灵光的脑筋。眼看旁边拉车的林一金在暗戳戳笑,前面的林有木缩着肩膀无端抖动的样子,他气不打一处来,顾不得当着几个小子的面,对着向云荷怒道:“你闭嘴,好好看着蛋别打了!”
向云荷缩着脖子,“凶什么凶,越来越凶了,也不知吃错什么药!”
卫宁儿也觉得尴尬,向云荷最近已经不端了,有什么说什么,直接得跟无脑没两样。她连忙朝向云荷挤挤眼睛,示意让她别说了。
向云荷无趣起来,挽着她的钱袋子百无聊赖。这半天的大市逛下来愣是什么都没买,不是看不上,而是嫌东西太贵。奇怪了,从前从未觉得贵的东西,如今跟自己一天六十文的工钱和四十八两的欠债一比较,简直贵得离谱。
她听够了叮叮当当的仙音,又去研究手中的蛋,学着金木二人的样子,举起一个蛋,拢起一只手来朝着天光照。左照右照,瞧不出什么花头,不由怀疑自己记错了。
正在这时,后面响起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照大头。你照的是小头,当然看不出来。”
向云荷向后一望,林一金肩上挂着板车的绳索,眼睛朝前昂首挺胸推车中,仿佛刚才那话不是他说的。
看到向云荷质疑的眼神,才低头拿眼睛瞄她一眼,毛茸茸的嘴角强行摁下去一个不屈的弧度。
向云荷就又烦起来了,又是这个家伙,正眼都没瞧自己不说,看这样子好还想嘲笑。要不是瞅着他个头大力气大点,她才不要坐在这辆车上呢。
向云荷回过头去,继续举起蛋来照看,过不多久,就听见后面又是一句,“都说了照大头,你照的还是小头。”
向云荷火了,学了她哥的词狠狠向后撂回去,“你闭嘴,好好推你的车!”
后面果然不出声了,她松了口气,刚要继续照蛋,便感觉头上啪嗒一下,一抬头,豆大的雨点突然兜头砸下。
建越地区的天气就是这样,仲秋过后还是说变就变。
他们四辆车已经快要上七星桥。那边向云松招呼一声“到桥下躲雨”,就拉了卫宁儿往河滩边跑。向云荷刚一脸懵地站起来,手中鸡蛋篮子就被劈手夺过,随后人也被拉起来,莫名其妙开始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