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眸光微颤,视线里一空已出了碧霞殿,不曾回头。
薄雾散去,六艘航海瑞云舰依次显现在瀛洲边境,海浪哗哗拍打舰舷,甲板上,万计士兵严阵以待。
微咸海风吹来一丝凉意,燕宁挺拔身姿稳稳立于舰首,冷冽目光睨视无垠大海,敛着君临天下的气势,好似连海域生灵也在其强大威压下臣服,不敢逼近。
不远处吭哧吭哧划来一艘小船,燕宁拿出窥角,看清一张天庭饱满的大脸。
认出正吭哧吭哧划船的中年男人,正是从一品水师提都谢友亮。
这谢友亮本是跑马船出身,景帝三十九年,剿灭东川海盗立功,被编入辽东水师,任楼船指挥使一职,刚升都司指挥使不久,因一起沉船事件,逃去荆安当山匪头子。
后被景启给一锅端了,押入帝都由燕宁亲自审讯,原本该判死刑,燕宁发觉他是个人才,破格收为己用,给他立功机会,更是在登基后,飞升他为从一品水师提都。
辽东沉船事件,背后大有文章,沉船后,水军、管带、把总、参将在内,数百人全部失踪,从水面打捞的尸首来看,大多数船员属于畏罪潜逃,其实并非如此。
谢友亮告知,他们是撞上了不明物体才导致沉船。
这种鬼话没人会信,心思缜密的谢友亮只跟燕宁说过。
沉船案表面以海盐走私、官匪勾结,揭露腐败、弘扬正义的壮丽篇章收尾。实际疑惑的种子被丢进了圣密司,还真从蛛丝马迹里发现了一些不属于北国,甚至不属于陆地的东西。一艘沉没的探险舰残骸,也许一开始,燕宁不清楚那是什么,但阅览过太极殿里的文献古籍后,他很清楚,那些探险舰残骸,很有可能来自渤泽,这个未知的海外强敌。
这说明渤泽探险者已悄无声息潜入北国,像一根针落入大海,燕宁必须找到他,除掉他。
“微臣叩见圣上。”
拉回思绪,谢友亮已伏跪在燕宁脚边。
燕宁:“平身。”
谢友亮低垂脑袋,保持谦卑姿态谢恩。
缓缓起身后,略显紧张道:“禀圣上,微臣奉命驻守瀛洲已久,粮草供应日益紧张。瀛洲海岛众多,岛屿间还在顽抗,亲卫军勉力镇守,恐难长久支撑。我军掌控瀛洲粮仓后,被俘的瀛洲子民,渐生不安之绪。”他边说边巧妙观察燕宁神色,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妥,惹来龙颜大怒。
这些话固然说得委婉,但意思已经传达到了。
他驻守瀛洲半载,北国带的粮草何止是日益紧张,根本上是断供,十万亲卫军占领瀛洲,与各大岛屿极限拉扯,每天镇守边防线,再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要崩溃,军队没粮可不行,掌控瀛洲粮仓是经过燕宁同意的,抢了别人的粮,别人肯定不干,但分配权在北国军队手上,说是瀛洲子民渐生不安之绪,大概是已经暴发过有规模的反抗战。
燕宁抬手屏退左右,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谢友亮见侍从皆已退去,揣摩几息,大致猜出圣上想听什么,随即眼眶潮红,强行挤出几滴泪珠子,哭声道:“微臣有负皇恩厚泽,圣上密信,急召亲卫军勤王护驾,微臣心急如焚,恨不能瞬移腾云,然,调兵虎符,掌握于大将军之手,大将军一心替圣上求取结还草,至今已失联数月,亲卫军镇守瀛洲,好比深陷泥泽,进退维谷,微臣愚钝,笃以为圣上自有神兵天将相护,却不料圣上遇险,微臣无能啊!恳请圣上降旨,重罚微臣吧!”
这事儿若搁崔颢手上,高低得参大将军一个玩忽职守的重罪,然谢友亮此人言方行圆,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他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多半是没摸准,圣上对大将军的态度,世人皆知,大将军乃当世第一宠臣,重臣,故不敢背后非议,但谢友亮也不是乐意背黑锅的人,该说的话当不了一点哑巴。
他能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生存,多方制衡,足见其能力卓越,可燕宁吃了败仗,心里正不痛快,问责谢友亮倒也不冤枉他,他收到圣上密信,若真如他所言心急如焚,想个法子调兵勤王,以他的能力胆量,伪造虎符都不成问题,大不了事后请罪,燕宁怎会不保他,偏偏关键时刻,他夹起尾巴装上老实人,燕宁对此洞若观火,亦知他野性难驯,搞不好还想着重操旧业,动起了在瀛洲自立为王的心思。
他这样的人对任何事物都保持怀疑缺乏信任,不适合与他玩心思,因为玩到最后,也搞不清楚他到底长着几颗心,上位者可以糊涂,但一定要比他明智,保持坦诚直接,以最简单的步骤达到目的。
沉思片刻,燕宁幽幽开口:“爱卿不必自责,今之北国,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动荡未平,在此存亡之秋,谢卿与寡人共谋大业,解民倒悬,乃一等功臣。”
没人不喜欢戴高帽子,闻言谢友亮心中稍安,立表忠心道:“皇恩浩荡,微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还请圣上移驾瀛洲岛,暂且屈居些时日,内忧外患之事,可徐徐图之。”
忠心可嘉,但燕宁并不打算登岛,坚如堡垒的瑞云舰什么也不缺,关键时刻还能走为上计。敛着帝王独有的冷沉威严,决断道:“想要寻找突破口,首先需要打破制衡,寡人刚愎自用,以至腹背受敌,缅因、瀛洲、天厥,春秋一载,寡人竟图三国,数百年基业,险些毁于一旦,而今吃了败仗,倒是让寡人深刻明白,没有永远的胜利,想要彻底挽回颓势,就不能怕败。”
谢友亮不解其意,但他知道,圣上跟他说这些,肯定不是为了在他面前发表感悟,军事复盘之类,而是有更深的隐喻,他尚不能窥破,便没敢开口,而是暗自警醒起来。
“谢卿错就错在能力太强,没给瀛洲逆反的机会。”
这劈头盖脸的一句,着实吓到谢友亮,双膝一软,结结实实跪在潮冷甲板上,也不极思考具体什么错,只管先认下:“微臣知错。”
“谢卿水性如何?”燕宁问。
不愧是能当皇帝的人,这份松弛感,让谢友亮结舌:“尚可,回禀圣上,微臣水性尚可。”
燕宁:“如此甚好,正适合浑水摸鱼。”
“……”谢友亮彻底整不会了,忐忐忑忑:“微臣愚钝,请圣上明示。”
燕宁屈膝,背靠舵杆而坐,招了招手指,示意谢友亮靠近。
谢友亮膝行上前,俯首恭听。
燕宁从袖中取出腰牌,递到谢友亮面前:“假意败给瀛洲,暗中转移军队粮仓,咱们,杀回天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