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绣花的浅绿色餐桌椅被拖出半米远,恰好够坐着的托马斯看到玄关的情况。
听到门锁响动,托马斯立即起身,发觉亨利克低着脑袋不说话,他又坐了回去,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毛毯皱皱巴巴地盖在腿上,棕色的针织衫褶皱横生……显然是被人反复揉捏造成的,程舒给亨利克的脑门来一下,赶着他过去,结果半天没蹦出一个词。
“……吃饭了吗?饿吗?我在厨房煮了粥,也许你们都想吃点东西”,重新站起来的托马斯去厨房。
陶瓷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响不时从厨房传出。
程舒将亨利克死拽着自己的手扯开,压低声音说,“你知道自己是不告而别吗?待会好好道歉。”
眼神倔强的亨利克,梗着脖子不说话。
“老先生,我来帮您”,程舒没心思再管亨利克,她到厨房帮忙切面包去。
稍显狭窄的厨房,右侧和前方都是上下两层的橱柜,碗筷收纳在下方,果酱、调理之类一部分在台面,一部分置于上方。
“那孩子心里难受,又不愿意说”,托马斯将粥舀到瓷盘里,手在不停抖,“憋坏了怎么办?”
“……不会,过段时间会好的”,程舒费劲地将梆硬的面包切成片。
一场清冷的晚餐,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收拾餐盘,到厨房清洗用具,亨利克一直跟着程舒,像个小尾巴。
关掉一楼客厅的灯,检查门窗关闭情况,上至二楼最后的台阶,没听到脚步声的程舒停住,她转头看亨利克怎么没跟来。
男孩正被老人抱住,死撅着嘴努力压制汹涌而来的情绪。
程舒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房门将要闭合,她听见托马斯声音哽咽地说回家就好,然后亨利克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哭声。
躲进黑暗的环境里,程舒尽量放空自己,但她忍不住去想……她已经没有家了,上大学以后父母离婚各自生活,遇上放假,她去哪都觉得自己个多余的人。
穿越到这个鬼地方,会有人找她吗?也许警察会找找,但用不了多久就会放弃。会有谁在很久之后还想起她?也许妈妈会……也许吧。清早起来,程舒犯了一个错误——打开相机,点到在华沙起义博物馆最后拍的那张照片。同伴拍的她恰巧抬头,手机收到的短信刚加载出来,那是妈妈发来的、她下意识关闭屏幕后没有再看、也没机会再回复的短信。
数码单反相机拍摄的照片清晰过头。
在波兰吃不吃的惯,有没有好好穿衣服,钱够不够用,什么时候回家……程舒闭上眼睛,最后一句是,妈妈想她了。
黑色青铜灯柱立于浅浮雕白石底座,绘有花纹的玻璃灯罩悬挂在顶端衔接处,平坦的道路向前延伸,尽头是灰蓝色的天空。
抵达诺瓦克家需要穿行的街道让程舒有种错觉,仿佛她正在小县城的公园散步,没有时空的置换,没有也许一生都无法回应的思念。
她是清醒的,她是过分清醒的……程舒知道等待爆发的情绪在逐渐汇集、翻滚,而她无力阻止。
别墅推拉门的繁复花纹、女仆裙摆的线头、台阶缝隙的泥土……世界在眼中异常清晰,透明的薄膜不断裹挟、收紧,程舒感觉她呼吸不上来。
但那只是幻想。
水晶灯流光溢彩,奢华的客厅甚至可以随时举办舞会,楼梯扶手异样光滑,大概是刚保养过,不停往大脑塞东西的程舒还在和克莉斯多交谈,她在女孩的眼中看到面露歉意的自己,多荒诞,她的内心明明没有半分同情。
“……爸爸他一生都在为波兰奔走”,克莉斯多的声线渐渐出现起伏,“他当年就认为和德国签订互不侵犯的协定是项愚蠢的举措,但没能阻止,那近乎成了他的心病,即便是疾病缠身那两年,他也在关注相关报道,离世的那天,他,手上还攥着报纸。”
没能阻止,哈,阻止也没什么用,程舒有些漠然地想,波兰在各个国家反复横跳谋取利益确实招打,但它安分守己当英法两国或者德国的“盟友”难道就能避免战争?避免被压迫?当然不可能,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这句话适用于每个国家。
“诺瓦克先生的一生令人敬佩”,程舒轻声说道。
也许是因为光线折射,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克莉斯多感觉程舒身上萦绕着某种无法诉说的愁绪,让人愈发伤感,她的眼泪不受控地涌出。
实际没有多少情绪共鸣的程舒为女孩擦拭眼泪。
“抱歉”,克莉斯多想要解释自己的失态,“我只是,只是有点想他。”
“……我知道”,动作停顿的程舒被扑了个满怀,她拍了拍女孩颤抖的身体。
斯泰因豪斯的确和托马斯提过要找懂点算术的家庭教师,但让一个来自亚洲相对落后国家的女孩来,他更多是看在好友的面子上……没成想那位程小姐真懂些数学知识,虽说还有点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程小姐的波兰语不够熟练,遇上专业性的术语只能用英语表达,不过教他孙女应该问题不大。推开书房的门,笑容满面的斯泰因豪斯对上孙女充满希翼的眼神,让他想想,上次露出这种表情是想逃课来着。
转移视线,面无表情的程舒让斯泰因豪斯有点保持不住笑容,他有种心里发毛的感觉。
“怎么了?”斯泰因豪斯走过去。
“没什么”,程舒的语气平淡,“只是我想诺瓦克小姐需要延长课时。”
看到克莉斯多半边叉的算术本,斯泰因豪斯沉默下来,他昨天提到想让程小姐教会的是什么数学知识来着?数列、几何……没有基本运算吗?
“好好学,克莉斯多”,斯泰因豪斯摸摸孙女的头,迅速溜出书房,“我去看看给你们准备的下午茶好了没有。”
求救无门的克莉斯多重新掰手指头算数,程舒看得太阳穴突突地疼,这位十五岁的贵族小姐对文学知识的储备相当丰富,在政治、地理方面也有所涉猎,唯独数学领域就像片无人区一样荒芜。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钱难赚……深表赞同的程舒让克莉斯多算完剩下几道题去休息。
克莉斯多瞬间提起劲,兴奋地掰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