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刻,月色渐浓。
合欢音转,棠宋羽跪在桌案前,抿唇不发。
蘸墨舔笔,提腕轻描,狼毫笔下,丽人已初见神态。
他垂眼转过头,望向内室外的华美服裳,他看得仔细,却不想惹了案前之人不满。
长公主玩着手中发丝,面色潮红,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随着动作微微轻颤。
“谁让你回头了,本宫说了,只能看着我们……”
棠宋羽回过头,余光看见二人身姿重叠,眼睫就又落了几分,直到眼中全是淡色黄绢。他扶腕提笔,运笔流畅,仅凭着进门时的记忆,将画中人物的华裳添上。
突然桌案一晃,淡墨线条便陡然变了方向。
棠宋羽不禁蹙眉,正想着如何将这一笔改去。二人声音靠近,长公主趴在桌案前,双肘撑立,望着绢纸上的人像,神情痴痴笑道:“画的可真像我……”
浓情时分的眼眸格外魅惑,她勾着眼角望着那张清冷淡漠的脸,道:“君子兰……你可当真是画技高超……就是不知……看着我与他……你当真没有反应吗?”
棠宋羽头也不抬,只道了一句“殿下谬赞”。
至于她所期许的反应,他不曾有,也不会有。
他不知自己越是冷淡,长公主对他的兴致就更加浓重。
天覃瞧他依旧面不改色,心中便又多了一个玩法。
“起开。”
她这一声,是对身后人说的。
乐羊知趣的离开,见她爬到棠宋羽身边,对他勾了勾手指。
他大抵猜到几分她要做什么。只是他没想到,长公主丧心病狂到将他当成君子兰的替身,发出叫喊故意羞辱他。
“君子兰……呵真是好名字……”
一声又一声,
一声盖过一声。
棠宋羽面色铁青,握着毛笔的手愈发用力,几乎快要将笔杆捏断。
他迟迟不下笔,长公主便又寻他开心,谁知刚碰到他的手,他倏忽起身,转到了她的对面半跪下来。
她本以为他这是要看得仔细些,谁知他收拾画匣,像是准备离开。
天覃一怔,厉声叱道:“大胆!谁允你离开了!”
棠宋羽头也不抬道:“卑职只是想起画院还有要紧事情,就不打扰殿下好兴致了。”说完,他将桌案上的绢纸合起,拎上画匣就要走。
长公主愤然而起,“你若再敢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棠宋羽闻声停下,回身盯着乐羊的脸。
来时,画院夫人劝他想清楚,“此事是真是假尚且存疑,一旦进了公主府,可就再难干净出来。”
棠宋羽手持细笔,在自己的脸上画着红疹。
“我知道。”
“知道你还……”
“黄夫人,你既了解长公主,那便一定知道。我今日不去,她明日、后日,还会继续来闹,只要我在天景城一日,她见不到我誓不会罢休。”
“乐羊对我有恩,我此去,也是为了还他这份恩情。”他想过这是一场长公主为他设下的陷阱,但他没想到,乐羊竟会与长公主一起设下陷阱,等他过来。
沾水拭面时,长公主的目光落在棠宋羽的脸上,久久不再挪开。
棠宋羽心以为乐羊受了长公主威胁,便跪下恳请长公主放了他。
长公主盈盈一笑,“放了?是他自己乞怜摇尾求本宫宠幸,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本宫万万不会将他带回来呢。”她脚尖划过,地上俯跪之人抬起了头。
棠宋羽低头对上他的眸子,神色便又黯淡了几分。
见他目光失望,乐羊心虚道:“殿下想要作画像,我便想到你了,你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如今,面子应该给够了。
“我已如你所愿为长公主作画,来时匆忙,未能携带明黄,今日无法着色,等明日完成,我会差人将画送到公主府中。”
乐羊刚得了公主宠幸,本还喘着气,听到长公主的话后,他惊慌失色,往前爬道:“你回来!君子兰,莫再惹殿下不高兴,算我求你了。”
棠宋羽见他爬过来,本能后退一步,颦眉道:“乐羊,我尊重你的选择,也请你尊重我的选择。”
“尊重?选择?”
乐羊停下嗤笑道:“君子兰,我没得选,你也一样。你口口声声说不以色立足,如今不还是爬上黄夫人的床榻,靠一张脸名声大噪。”
棠宋羽听得皱眉,却又听他说:“能得长公主青睐,你还想要什么?难不成你是想进宫服侍天子吗……”
“乐羊。”
他语气不好,面色阴沉,乐羊认识他以来就没见过他生气,顿时愣在原地。
然而也就眨眼间的功夫,棠宋羽脸上恢复到与往日一样的神情,不悲不喜,不憎不恨,宛如壁画上的神仙,目光怜悯的望着他。
“你这是什么眼神……”乐羊喃喃道,难道是觉得他很可怜吗?
回过神时,棠宋羽已走出帷幕,身影如来时那般挺拔。“拦住他!”
长公主沉着脸,披上衣服,拔剑追了出去。
一声令下,棠宋羽刚出寝居大门,就被团团围住。
随之而来,是利刃划破衣袖的声音。
棠宋羽低头看见自己衣袖被划破,仍不慌不忙转过身,直视着长公主的眼睛。
“不劳烦公主送客。”
“赫!”天覃被他气笑了,嘴一斜一正,眉一低一高,提剑指着他的脸叱道:“你觉得你还走得了吗,本宫劝你还是乖乖听话,做本宫的侽宠,好好服侍本宫,说不定本宫高兴,还能赐你个宠环做。”
围着棠宋羽的男人面面相觑,他们大都是天覃的侽宠或男侍,就算再得她的欢心,也只是多了些金银珠宝,从未听过长公主要赐给谁宠环身份。
众人羡煞中,棠宋羽向前走了一步,离尖刃更近了些,“是吗,公主愿意将宠环赐予我吗。”
果然,没有人会拒绝成为她的宠环。
就连君子兰也是。
见他心动,天覃柔了脸色,“那是自然,只要你愿意留下,本宫就赐你宠环……”
话没说完,她骤然变了脸色。
“你做什么!”
怒声先至,她已来不及收剑。
剑刃划过面颊,虽然感到疼痛,棠宋羽却面色不改。
他抬起头,脸上赫然一道血痕。众人惊讶,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主动撞上公主的剑上,硬生生划破了脸。
“现在,公主还想赐我宠环之位吗?”
他竟如此不屈!
天覃气得牙都咬碎了,“你真以为本宫不敢杀你?”
“公主想杀,那便杀了,天景城不缺画师,也不缺美人。”
天景城不缺画师,不缺美人,却缺少美人画师。他这是算准了她不舍的杀他!
天覃面色铁青,神情阴鸷,望着他脸上伤口,握紧了拳。
好一个君子兰,当真是铁骨铮铮。
如此自诩高洁傲岸,目中无人的男子,她也不是第一次见,最后那些人不还是老老实实成了榻上之人,求着她宠幸。
硬骨头就是要慢慢啃才有趣。今日放他离开未尝不可,不过来日,她一定要他跪着来求他宠幸。
这么想着,天覃松了拳头,“你走吧。”
“多谢公主。”
虽然言谢,却毫无感激之神采。
棠宋羽转过身,那些男子纷纷给他腾出一条路来。他身姿如雪中傲梅孤芳自赏,又如盛夏翠竹无偏无倚,眉眼平和无绪,便是凋零秋色也无法让他眉间染上忧伤。
如此出尘,教人看得挪不开眼睛。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远去,直到人消失在院门外,回过神来久久怅然失所。
“派个手脚利索的哑巴跟着,我到要看看他家住哪。”
长公主嘴角勾笑,凤眼闪着精光。“君子兰,我们来日方长。”
戌时过半。
杏花树下,月影重重。
见男子迟迟不吭声,玄凝纳了闷,她走到他面前,俯着身歪头端打量了会。
“你帷帽戴歪了。”
说完,她就上手将他的帷帽举起。
他闻声抬眸,眼波流转,似有无尽思绪在其中。玄凝被他看得呼吸一滞,身子愈发凑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眼角的淡痣,近到可以听见他温浅呼吸。
“女君,自重。”他垂眸退到纬纱后,将二人的距离拉开。
帷帽被留在了手中,玄凝讪讪放下手,反问了他一句。
“我若不呢?”
玄凝本是纯心逗他,却不想他当了真。
“那我就报官。”
玄凝嘴角勾笑,别说是轻薄一个男子,就算是她杀了他站在尸体旁边,官府来了都会装作看不见她。
她凑近道:“你可真是,可爱……”
唇上有软物相贴,棠宋羽呼吸瞬间停滞,瞳孔不知是被夜风吹动,还是被他的心跳扰乱,不自主的轻颤着。
拎着画匣的手不稳,眼看要松开,却被她垂下的手握住。月亮升到树梢,将借来的光芒赠予大地,赠予杏花,赠予摇曳春色下的重叠身影。
浅尝辄止,玄凝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
他仿佛成了杏树,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神情呆滞。
坏了,不会是吓傻了吧。
她低头,却见他那握着画轴的手,攥的青筋凸起,掌骨分明。
就在她垂眸时,他喃喃细语道:“女君饮了酒……”
她一身酒气在来时路上已吹淡了不少,可唯独嘴边的气息,还依然盛隽。
玄凝噙着笑,抬眼瞧他还要说些什么。嫣唇翕动,她盯着若即若离的唇瓣,心中冲动又爬上了脑。
“我现在很是清醒。”
帷帽落地,她的手握住他颈间柔美线条,拇指轻按,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在他耸山见微的喉结处摩挲,勾头凑上前。
他非木石,缓过神也知道要躲。
可他刚要退,她像是早有预料,握住他的手随着他的慌乱一尺一寸的入侵。
后脑勺慌不择路,带着他撞在了杏花树上,杏花受惊,原地跳起跺了跺脚,却不慎将私藏的春雨抖落,淋了“罪魁祸首”满脸春色。
玄凝仰着头,陪他一起看了场杏花雨。
被逼到无处可退的他,望着眼前忽然眉眼忧郁的女君,他眉眼像是揉碎了重新汇聚,看似平整光洁内里却纷杂无序。
他不解她为何心忧。
更不解她所忧为何牵他所忧。
他刚从长公主那得了侮辱,如今却又落到陌生女子手中……难道他是什么物件,可以随便轻薄折辱吗。呵……是啊……天景城的男子……可不就是她们的物件。
就是他一技傍身,不也难逃世人之口,难逃长公主之手,连街上随随便便的一个陌生人都能对他……
“你怎……哭了?”
玄凝见他落泪,心慌意乱,赶紧用手去抹开他的泪水,哪料他眼泪如断线珍珠,一颗接着一颗砸在他的脸上。
她怕弄脏他的伤口,只好等水滴划过红痕才将其拈去,柔声哄道:“伤口会疼的。”
疼……远不及他心痛。
他不知自己的前景是明是暗,无人为他指明方向,他便是在一条独木桥,摇摇晃晃走到黑,脚下横木随时断裂,稍有不慎他便死无葬身之地。本就是如此险境,天上却还飞着火凤,烈焰高涨,随时吞没了他。
他怎可能不怕。
只是多年来的忍辱,让他学会了喜怒哀怨不形于色。
见他不停,玄凝无奈叹气,将人抱在怀中半开玩笑安慰道:“你想哭便哭吧,反正我今夜不想归家,你哭一夜都行。只是哭肿了眼,明日难以作画,可不要赖我。”
她嘴巴贴在他的耳边,用仅他可以听见的声音道:“有人在盯,应该是长公主的人,跟了你一路了。”
棠宋羽闻声,渐渐止了泪。
长公主派人跟踪他,无非是要知道他家住何处。
抱着他的人,不时在他背上抚摸,像是在摸小猫小狗般。
她衣着布料不凡,想来家中非富即贵。
棠宋羽面色一滞,他竟起了利用心思。
他这样,和以色侍人又有什么区别。“长公主若是知道她的侽宠在外面和其他女君搂搂抱抱,你怕是要……”
“我并非长公主之人。”他语调决绝,毫不拖泥带水。
玄凝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她放开他,盯着他红眶之下的眼眸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是东城画院的画师,并非是南城公主府上的侽宠,今日我是去给她作画像的。”
他不是长公主的人……
那不就是,她的人了?
她明眸闪烁,像是有了期待。
“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