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和二十年,年末。
冬至夜的大雪,让天景城笼了层白纱,杏树积雪还未消,新雪又絮絮添上。
白纱压弯了细柳,消隐了青黛,好端端的一副白描风俗画,俨然成了留白山水画。
院里草木凋零,后山的腊梅倒是迎了霜寒冰雪,含苞欲放。北风将枝头的新雪垂落,萧萧离去时,似是故意拂过窗前轻纱,只为窥见内景中端坐的美人。
风寒而不自知,美人香颈瑟缩,眉目浸了冷意,转眼望向飘白窗幔。
冷风贪婪,见引得美人注目,携着几分梅香沁在他精雕细镌的面颊。美人无愠无恼,凝望着苍灰色远天,眼中殇绪不减,反而又添上一笔重色。
良久,扶身而起,绛紫的手抚上被风掀起的窗幔,他探着木窗边沿,打算将扰了清净的北风关在窗外。
目光不经意落在后院山水池边,落絮纷飞,草木皆白皑,水石由白渐青灰,池面结了层不知浅厚的冰,就连落瀑出水处也只剩了冰莹尖锥。
如此枯寂淡景,他哀了哀眸色,正要合上窗,玉雪檐下,走出了一抹绛色。
那颜色过于火红,灼伤了美人琉璃般的双眸,甚至连心都跟着揪痛。
可尽管如此,他却不肯移开视线。
那人手执红伞,走到后院池边,落伞仰首,与他的视线对上。
雪花肆意横扫他的脸颊,落了他睫毛点点玉沫,他的手像是粘在了窗上,一动不动,任风刺骨。
正如此刻,他的目光紧紧黏在那团火焰上,红再刺眼,心再刺痛,都不愿离开。
漫天飞絮中,绛脂轻弯,他听见她唤他的名字。
“棠宋羽,跟我回家。”
字字珠玑,可谓掷地有声。
他却恍如大梦惊醒,仓皇关上窗,躲在窗幔后无力坐下。心如擂鼓,震的他苍白面颊落了浅绯,长睫上的落雪化了水珠,随眼帘扇动而轻颤。
未等他内心平定,步履声杳杳渐至,他坐在案边无处可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门被人从外推开。
来人似是轻叹,进来后并未着急说话,而是反手落了门闩。
她缓步靠近,随着解带声,冰花沾染的火狐大氅落地,几声急促脚步声后,她的温度也落在他的身上。
素衣冰凉,她却不嫌寒,在怀中渐拥渐紧。
他惊楞之余,听到她在耳边轻喃:“你又躲我……”
棠宋羽本是贪恋温暖的人,却在听她呢喃后,握着她肩膀将人推开。
“殿下自重,我们已经不是……”
他的话并未说完,只是因朱红胭唇贴上唇瓣,悄然止住,
倘若是在以前,他怕是就要束手就擒,任她朱唇辗转,皓齿相碰。
可如今,他只手握着她的脖颈,将人逼退。
玄凝低头望着他放在喉间的手,本想怪罪,却在看见他手上的冻疮哑了声。
他的手,不该是这样的。
若不是他在院外跪了一夜,又怎会被冻出了疮。
她按着他的手握紧,在他惊诧的眼中,俯身凑近。
“休书我没有签,你还是我的君夫。”
她的呼吸过于近了,扰的他心绪不定。棠宋羽只身后靠,朗目间刻着疏离。“殿下为何不签,小的没了清白,不配做殿下君夫。”
她在意清白,他何尝不洁身自好。
当日若不是她红着眼央求,他又怎会……
玄凝像是早有预料他会这么说,杏眼微闪,望着他神情郑重,手上却突然施力,让他掐住了她的脖子。
“!”棠宋羽想挣开手,却被她死死按着,他纵然焦急,却也只是沉声问:“你做什么?”
“你若恨我……那我愿意死在你手上。”
“……”
棠宋羽盯着她,眼中诧异不再,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玄凝,你还在做戏。”
“你这么做,无非是想听我说一句‘不恨’,你好心安理得去找他人。”
他渐渐用了力,眼角爬上了红晕:“可我恨你,我恨不得剖了你的心看看它是冷是热。”
棠宋羽的语速少见的急促,像是用了全身力气,说完后,手上便卸了力。
他眼眶泛红,豆大的泪珠顺着泪痣,一颗一颗砸落。
美人潸然落泪,谁见了都要心疼,玄凝放下他的手,俯身将人重新搂到怀中,顺着他的背安抚。
“那日是我过于偏激,你恨我也无可厚非。”
“我想清楚了,即便你不是清白之身,我也可以接受,只是你要给我一些时间。”
棠宋羽闻之,埋在她颈边闷声道:
“……殿下何苦委屈自己。”
他嘴上这么说,手却伸到她身后与之相拥。她的身体依旧暖和,像是永远不会熄灭的烛火,驱散他浑身冰凉。
就连她的哄话,也多少蕴藏了温火,否则怎会轻而易举将他心中阴霾,也一并散了去。
委屈吗……
玄凝轻摇着下巴,斜眼望着他垂落在地的发丝。
“我只怪我没能早些来到你身边。”
当初误会他喜欢上黄夫人,她自说自话,轻易定夺他心意。
这次虽是他亲口告诉,也是她不等人说完话,轻易离他而去。
好像每一次,都是她咄咄逼人。
他生性寡言,她夺了他说话机会,他也就随之任之,不再辩驳。
可他并非草木,也并非神仙,怎会没有脾气。
草木若有声,神仙若显灵,也会道人间之疾苦,救众生于水火。
“阿媫说,我们性子太倔,在一起只会互相折磨。”
她突然提及母亲的话,棠宋羽面色微变,敛了隽意眉眼。
“殿下怎么想……”
“我不想和你分开。”
她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是下了某种决心,声音比方才在院中时,还要掷地有声。
他无声搂紧了她,手背青筋边缘格外清晰,泛白指节斜穿在她的发间。紧接着,他听到她在耳边问道:“你呢,你想离开我吗?”
“……”
他不说话,玄凝内心隐隐不安,却还是耐心等他的回答,只是抚背的频次出卖了她的心绪。
棠宋羽察觉她的不安,没等多久,抬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心即我心。”
“若殿下想我留下,我自哪也不去,若殿下不想我在,我自会主动消失。”
竟是这样的回答。
玄凝在漫长的空白中,在心里猜想了无数遍他的回答,却也只在会与不会辗转横跳。
原来会与不会之间,还有一个答案。
你心即我心……
他将问题又重新推给了她。
若是她心意永恒不变,这个问题便只有一个“不会”答案。
可若有天,她心意摇摆,他也就随之不定。
她为之轻笑,起身搂着他的脖颈,侧脸轻啄。
“我说了,我不想与你分开,这不是我一时冲动的决定,是从你走后,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的话语。”
棠宋羽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寒霜褪尽,便只剩下千万柔情,盎然如春。
不是系统所设。
他眼中真的唯有她一人。
玄凝捧起他的脸,额头相抵,喃喃自语。“我可能……真的很爱你……”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冷风似有情,呜咽着从窗隙钻进,不想撞见了美人眉眼含春,正搂着怀中女子在她朱唇上辗转。
匆匆一窥,吓得惊晃了窗幔,不情不愿露出窗外的鹅毛大雪,而美人只是淡淡一瞥,抬指将女子被风吹乱的鬓边碎发捋到耳后。
察觉到有风,玄凝扶着他的肩膀,将人往角落里按去。
唇齿难分难舍,即便是挪动位置,两人也不曾停下。
后脑勺抵在了木墙上,棠宋羽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她禁锢在角落。
她跪在他怀中,双手却撑在墙上,肘节弯曲置于他两侧,眼帘半合,低着头看他意乱情迷,好不霸道。
“你……”
他纵有不满,却也被她稍加用力的咬噬回了神,全情投入,忘记了要说什么。
她的手渐渐落了下去,摸到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他无意识握紧她的手,正感受着她掌心温度,却突然被她高举起手,肩肘也翻了半圈,竖着与木墙平行。
“?”
他不解地睁开眼,嘴上柔雾消散,身上一重,她坐在他腿上,如同审罪人一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不过她面色微红,看着他时,眼眸更加水灵含光,怕是不用严刑逼供,他就会将知道的全盘托出。
“棠宋羽,在更进一步之前……我有个问题……”
他只听了前半句,脸上胭脂晕染又重了几分。“嗯……何问?”
她神色却突然不自然,眼睛左右乱飘。
“我想知道……你初次给了谁?”
玄凝问完,又默默盯着他的眼睛。她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他说出陌生或熟悉的人名来。
却不想,他浑了呼吸,指尖无意紧扣她的指背。
“你当真……不记得了?”
不记得……她有忘了什么吗?
棠宋羽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女子,她神情困惑,眉心疑云密布,倒是不像在装糊涂。
她当真是忘得一干二净……
难怪新婚之夜听他说起此事,会如此激动……
她不是纯心羞辱……他岂不是误会了她。
他说话慢条斯理,像是猫咪收了爪子在她心上点踩。
“那女君的长相……和殿下一模一样。”
玄凝愣了一下:“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