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的尖叫声打破了黎明的宁静,一时间整个府邸都陷入紧张
墨山雕梅的屏风内,青帐外,一应丫鬟跪地不起
走进来一男子面若冠玉,身姿颀长清瘦,来去婢仆皆唤一声“老爷”,此人便是李子昭生父,宋窈之夫——李肖然
李肖然眼底乌青一片,疲惫难掩,似是一夜无眠
见了李子昭,他只沉眸皱眉,深思量
宋府灭门的消息此时早被通告天下,而李子昭却活了下来,可见宋窈早做了打算
待到午时,李子昭才有了醒的迹象
他猛地睁眼,可却是无止境的黑暗,不由地伸手去抓,却落了空,察觉到身旁有人,便想开口说话,可喉咙干涩疼痛,只能发出些咿咿呀呀的怪叫众人都叫他这副模样吃了一惊,李肖然忙回过头,大夫立刻会意上前诊脉
半晌,大夫面露难色,举袖擦了擦汗才开口道:“小公子受了惊吓,在雪地里躺着发了一夜的高烧,怕是落下了难疾。”
顿了顿,抬眸瞧了眼李肖然,又说:“恐日后再难以开口说话,连眼睛也……”
不等人说完,李肖然脸色便沉了下来,面色可怖,大夫连忙住了口
察觉到衣袖被拉住,方知李子昭竟还听得见
李肖然转头握住李子昭发抖的手,话间透着似真似假的难过:“子昭,别怕,父亲会为你寻名医诊治”
角落里,一人身穿大红飞鱼服,神情漠然,此时突然上前,快速拔出别在腰上的绣春刀,刺向坐在床上的人
利刃破空,那人却将力度把控的微妙,只要再靠近一寸,便会划破李子昭的双眼
见李子昭不为所动,他才满意收了刀,转身对李肖然欠了欠身
李肖然明显神色不满,却也没说什么
那人弯唇笑,眼里却藏着狡黠:“李大人,皇上召您进宫”
——
旭日东升,高檐覆雪,偶露出一角琉璃瓦,折射寒光。飞霜袭人,寒苦难耐,侍候的宫人却无人胆敢晃了身形
朱门紧锁,龙涎香环柱绕梁,正北面主位放着红酸枝绒毛黄檀龙椅,一人端坐其间,阖眼休息
左右各坐满了人,乃是苏、燕、路三家的代表人物,还有几位皇室宗亲,争吵不休
“如今搜查许久,宋府里查出来的东西少得可怜,不及宋府所有之一毛”
“呵,安王殿下出手真是狠辣,好歹留下宋窈活口,待搜出宋家赃款再杀之”赵渡狠狠瞪了说话的人一眼,眼神阴鸷,冷声道:“路大人倒是说的轻巧,就算是我手下留情,也不见得宋窈会自愿落入我手中,您这么有本事,当初不见你领兵上门”
“你……”路昌看着赵渡,五官因气急而扭曲皱在一起
“好了……”龙椅上的人面容肃穆不容侵犯,终于开口制止了嘈杂,所有人都适时噤了声
“如今宋府已被抄斩,只剩个不成气候的弱子,宋府余下资产终会被查到,也定是收归国库,各位如此心急,莫不是也想从中分一杯羹?”
赵澜抬眼扫视众人,说话不紧不慢,却带着令人胆颤的威严
底下的人都起身,整齐跪倒,一同道:“臣惶恐”
口上是这么说的,几人却透过华服间隙互相会意,许是都没想到新上位的皇帝有过河拆桥的意思
赵澜手指一下下叩在膝盖上,不知思索着什么,众人呼吸声都敛了几分
良久,他才开口打破寂静
“各位爱卿不必紧张,若是一心为国,朕自然是忘不了各位的功劳……平身吧”
听这话有回鬟的余地,几人便起身拂尘,各归座
赵澜目光落至右列最后一人,道:“李大人,想必是来求特赦状的?”
李肖然三步上前,俯首跪拜,道:“圣上宽仁,李子昭虽为罪臣之子,但也是臣的长子,况如今他身患难疾,已成废人,其母有妄,稚子何辜……”
赵澜看着俯首在地的人,却不回话
此时左列站出一人,身着麒麟纹样紫色官服,开口嗓音苍劲有力,不怒自威
“圣上,如今宋府上下独留此子,若杀之,赃款线索怕是断了……留竖子一命,也无甚大碍”
说话的人乃是燕无歇,盛京燕家家主,统领西北部辽桑三十万镇守军的一品大将军,一生戎马,战功显赫,崇义帝亲封“威武大将军”
他一开口,一众忧心恐有后患,想上前请奏立杀之的人都收了起身之势赵澜嗤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这次能成功诛杀宋府罪臣,李大人可是有大功劳,燕将军既然都开口了,特赦状自是不会少……”
李肖然忙磕头谢恩,仍有人似是不满意,蹙着眉却也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日,特赦李子昭的消息便传遍靖都盛京
借着休养身体的名头,李子昭被软禁在一处偏院,唯一接触的旁人只有送饭的丫鬟
一整月过后,才被应允出门,不过李子昭倒是哪也不去,每天都去龙钟寺祈福,听禅
一连坚持了三个月,发现他真的成了一个一心向佛的废物后,明里暗里的侍卫才撤了不少
这一日,午宿在寺里的客卧,待到门外的侍卫睡熟,李子昭终于有所行动
顺着衣柜里的暗道,走了不久便和程骁接应了,接着被带到了一处陌生的房屋内
待喝下递来的药,眼前才逐渐恢复清明,张口也说的出话了
程骁对着塌上的双髻花白的老人,弯腰作揖,道:“先生”
待反应过来,李子昭连忙俯身作礼
座上的林如海正对着案上的棋局,手上黑子迟迟没落下,对二人不做理会
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还带着几分沙哑:“公子,你说这一步黑子应落在哪里”
李子昭在身旁看了也有一会了,听到林如海这么问,沉默半晌,抬手指向一处
林如海忽然来了兴致,示意李子昭继续
一老一幼便开始举白落黑,棋局博弈
林如海落下白子,顺道抬眼打量眼前人一番,道:“本该两年后你才能见到我。”李子昭点点头,却没说话
“当初宫廷纷争不断,宋小姐于牢中留下我这阶下囚,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你称我一句先生,我自会将毕生所学授与公子……可我不过是个大限将近的人,于别人眼中早死于刑刀之下,找上我又能帮你什么呢?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②……”
黑子忽的落下,又去一白子
林如海瞥了一眼,举棋不定,半晌,白子落,胜负定
林如海叹道:“公子,这一步妙是妙,太险了……太险了”
他似说的不是这盘棋,连叹了无数难
李子昭起身,俯首在地,头紧贴着冰冷的砖
“先生”
林如海沉默半晌:“如今是侥幸留的一命,可李子昭早已身死,能活下来的绝不是从前的贵公子,须得换个新身份”
“……请先生赐字”
“冠以母姓,宋观棋,可好?”林如海直勾勾盯着他,沉声道:“公子须知,我帮你,只因为你是宋窈之子”
宋观棋重重磕了三下,郑重道:“观棋,永记于心”
时候不早,算着蒙汗药的药效时间,也该回去了
程骁送了他一段路,边走边说:“观棋不语真君子……看来先生对你期望还挺高嘛”
说着又塞给他一个白玉药瓶,道:
“此去小心,李府的东西也少吃,虽说查不出你服了毒才致声哑眼疾,但他们也不介意多喂些哑药给你”
宋观棋点头,道:“谢程叔”,他脚步一停,回头问程骁,看不清眼底情绪:“程叔……我真的负的起吗?”
程骁微微摇头,笑道:“你不是早就想好了吗……”
宋观棋又向着程骁行了一礼,转身毅然走入漫无边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