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盛京城
天未大亮,夏雨连雷炸响整个寂夜
苏子明还在酣睡中,缩在软棉锦衾,平白浸起一身冷汗
“嘭”一声惊响,刺眼白光透过朱牖砸在神色慌张的面庞
“啊!”
他猛然睁眼,眼底满是惊恐失措。发颤蜷缩的五指陷进金线交织的薄衾,又胡乱暗中摸索几下,皆是虚空
“老爷……要奴婢点灯吗?”外头响起一道细细弱弱的嗓音
“不……不用……退下!”
苏子明撑起孱弱的身子,大口喘气,眼前似又闪过刀光剑影
近年来朝廷大势倾向飘忽不定,正理堂上半点风声鹤唳便能将他吓得半死。这些时日他是坐立难安,日日夜夜梦里都是尸山血海的幻影
辽桑失陷,近二十万兵马战死沙场,燕无歇一死,整个大靖都为之惊憾。远在盛京的苏子明还在兵部厅堂忙里忙外,听这消息直接昏倒过去
他一醒来,停职的皇诏就下来了。时至今日,才官复原职。正当他披着官袍,坐在行向皇宫的马车,高高兴兴要去复位时,半路就出了意外
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流民一哄而起,竟直接将马车掀翻在地。侍卫很快上前持刀喝退,苏子明在混乱中直起身,又被一人撞翻
他刚想发作,抬眼就对那人可怖神情,口中嘶吼,字字泣血
“奸臣!奸臣!辽桑二十万将士的命要你赔!”
“该死!你要为这命债血债血偿!”
“去死吧!!祸国贼!”
满大街的人激荡起雄雄怒火,此起彼伏的叫骂声恍若要将整个盛京震醒。苏子明佝偻弯腰,在滔天巨火前畏惧地缩作一团,被侍卫救出时路都走不动,两腿发软打颤他心中有鬼,自那以后常常梦魇,一闭眼就是二十万疆场冤魂逼追索命。夜里门外侍卫围守成墙,榻边却连侍奉的小妾也赶走了
他实在是怕了,有人靠近都觉着是图谋不轨。毕竟在众人看来,辽桑兵败与他干系决计不小。人人就想着抓住把柄证据,好将他拉下高殿,斩首午门
苏煜是他的叔叔,见他狼狈如此,妄想踢掉他,收拥家产,坐上苏府当家人的念头更是不藏了。正理堂前多次驳斥,苏氏族祠厅内又端紧长辈架子,明嘲暗讽他德不配位
可他苏子明又有什么办法?他承认自个是毫无能耐的胆小鼠辈,从前也只想做个酒肉纨绔。可奈何苏父严厉,偏要将他拽上金殿高堂
苏子明也曾抱怀雄心,可时运不济,正值太后把政,他的长姐苏襄玉竟背离苏氏,多次抨击世家,他个无才无德的虚官颇受争议。苏父死后,用一生精打细算给这个家中独子谋了高位,可苏子明自知难持重权,在宦海浮沉里保命也难
世家皇族看似对立,却又难分难解。明面委与虚蛇,背地各怀鬼胎,可一到紧要关头仍要卸刀言和
权力交替百年间轮流相转,不过出了个野心勃勃的太后,又怎么能打破僵局,最后不还是落得身死。往昔如日中天的宋府沦落灭门,苏子明要在盛京活命,不能滴血不沾,也不能两袖干净
辽桑兵事告急之际,忽而中间出了兵饷一案,从邑西粮马道一路护送过去的粮食,好几车都是陈年霉粮。这个篓子捅的太大,又揭发于战急之时,于是战败过失落到了兵部的头上
大理寺查不到证据,定不了他的罪,天下百姓却不会罢休
可这事是他一个人造成的?他能被保下来,就不只是苏氏一家缘故,利益都是相连的,多少牵扯其中的高官贵族为堵住苏子明的嘴而暗中出手
思及此,他忿忿捶床捣枕,恨不能就地遁逃盛京这是非之地
苏子明还沉浸在一腔愤恨,转而又响起了叫唤
“老爷,老爷……瞿大人来了!”
脑中猛地咯噔一声,苏子明一颗心都沉到底
瞿大人便是至今还未肯放手兵饷案的大理寺寺卿——瞿悉秋
他还是个二十几的年轻小辈,上位以来风头却比满堂老臣还盛。他原是宋文山提拔上来的人,可宋家倒台,他却受永清帝出面保下。不为什么,就因他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做事干净利落,雷厉风行,当初宋府抄斩一案,瞿悉秋眼皮都不眨一下
外头对瞿悉秋评价褒贬不一,苏子明自觉心如明镜,对这种端着清官厉行的人十分不齿,暗地里还要啐一口唾沫宋府一案如此蹊跷,瞿悉秋还不是为了活命叛师弃友,归顺皇权?
好歹他苏子明都清楚些官场之道,平素谨言慎行,谦虚待人。瞿悉秋却仗着大理寺卿一职,半点面子不给,明明位列皇党,却板着个脸,不屑与任何人做表面功夫。一言不合就在大殿之上厉声辩驳,下朝之后闭府理事,一点让人接近机会都不给
可苏子明到底是怕瞿悉秋这种人,平日冷眼相待却突然深夜造访,找上门来能是好事吗?
果然,苏子明磨磨蹭蹭来到书房,瞿悉秋等待已久,黑沉着脸。连他平日一丝不苟衣束也些许不整,显然风尘仆仆赶过来的
他没等苏子明缓过神,仆从下去后,劈头盖脸说了一通
一番长话短说下来,砸的苏子明头昏眼花,惊觉天都塌了
“你……你,你,你……”苏子明瘫坐在椅,发抖的指直直向着居高临下的瞿悉秋,“你个乱臣贼子,大逆不道,你竟可怖如斯,包藏如此祸心!”
闻言,瞿悉秋冷眼逼近几步:“我是奸佞小人?你是什么?苏大人不要口出狂言,辽桑兵饷一案,你究竟有无干系。心里比我清楚。”
“所以我便要与你为谋,做这等谋逆灭门之事?”苏子明颤着双唇,脸色发白,“你这是犯上作乱!分明要置我于死地!”
“空口白舌,别乱下罪名。如今多战兵败,城池失守的下场不日降在盛京头上。内帑凋敝,盛京城内却载歌载舞,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世家沉苛不除,大靖必亡,国君无为,大靖难活。两者一丘之貉,全然不顾大靖万千黎民。”瞿悉秋转眸看了眼暗沉的天,沉吟片刻,“正理堂前多虎狼,不鉴忠佞正邪,何见明日天光。既为君,便该明辨是非,仁义怀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若无德,错不在暗涛汹涌。”
“你想肃清朝野,是倒施逆行,天方夜谭!况你除世家,便是要杀我!”苏子明怒气冲冲,竟站起来与瞿悉秋对峙,“你别忘了,我也是世家之人!我凭什么帮你!你既有谋反之心,明日我奏明陛下,你就是死路一条!”
“呵……”
瞿悉秋回首,冷嗤一声,负手步步走近
“兵饷一案,我势必要将世家脱层皮……如今我手握证据确凿,你觉着与我为谋,是为虎作伥?”瞿悉秋停在苏子明跟前,俯身逼视,那狠辣的眼神令苏子明不受控栽倒回椅,“你不想当出头鸟,自有人甘愿为我递刀。至少,齐问濯是愿意的……”
话音未落,苏子明身躯陡然一震,他不可置信道:“你……你,你怎会……”
“我怎会知道?我说了,证据确凿。你不信,齐问濯那只老狐狸可不会罢休。辽桑失陷致人心惶惶,兵饷案却一拖再拖,正缺人坐实罪名、抚慰民心,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你觉得,齐问濯会放过你吗?”苏子明浑身发抖,瞿悉秋按住他的肩,不紧不慢道,“你不与我一道,才是必死无疑。你若答应了,还有一线生机。”
“陛下看似厌恶世家掌权,但他到底也是世家扶持起来的人。世家若倒,他回过头来,生出唇亡齿寒之感,定起疑心,又怎么肯放过你我!”苏子明横眉竖眼,心中不岔,“想推倒这两座大山,无疑是痴人说梦……永清虽无德无能,却终是无过。先帝子嗣稀薄,永清膝下也无一子,你要推翻当今天子,谁又当得起这个位置?莫说我不情愿,天下人又岂会同意?”
“圣上无子,不是还有安王吗?”“你好意思提?”苏子明震惊不已,睁目如铜,“你当安王是什么救世主?盛京霸王之称舍他其谁!论酒肉玩乐、骄奢淫逸,赵嵘生前都得敬他三分!”
越发无能纨绔才更好控制,缺的就是这样的——“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