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地牢里,一张白生生的脸露了出来,极其美丽,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那人生得跟阿萝一模一样,也跟那具蝉蜕一样。段星河极其诧异,头脑中一片混乱,道:“你不是谶语师么?”
那人笑了起来,神态极尽癫狂,又极其快活。他道:“做谶语师有什么意思,我是戏命师。”
段星河还不能理解,那人身上飘浮出了无数金色的飘带,如同宫观里的千面神,现出无数个法相。他缓缓道:“玉蝉仙是我,阿萝是我,允婆娑——也是我。”
段星河十分震惊,一股愤怒的情绪随之生了出来,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被他耍了。从一开始阿萝让他去城东碰运气,到后来受到谶语师的指点,潜入南宫家的祠堂,自己就像一颗棋子,不知不觉被他操纵着,犯下了这样的大错。
南宫秀神色淡然地坐在一旁,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切了,一点也不意外。
段星河攥住了栏杆,恨不能把他拖进来掐死,恨声道:“你为什么害我?”
阿萝没了从前的少年气,眼里尽是沧桑与冷漠,道:“本座就是要戏耍世上的一切人,看到你们被骗,我比什么都高兴。”
段星河想起了百姓们迎接他的情形,皱眉道:“大家这么信任你,你却骗他们?”
阿萝微微一笑,道:“你不懂,世间最有趣的事,莫过于操纵人的命运。世上有太多人头脑浑浑噩噩,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我替他们把握命运,他们谢我还来不及呢。”
他手中托起一团烟雾,幻化出一个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他道:“这个女孩儿有个青梅竹马的小情郎,他爹娘来找我合婚,我说他们八字相克,她父母就把她嫁给了另一个人。她过得很不开心,去年难产死了。她家里得到了一大笔补偿,非但不难过,还高兴得很呢。”
段星河的脸色很难看,白雾中的人变成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男人。阿萝道:“这个人有鹤膝风,嫌吃药治得慢,唠唠叨叨地要我给他除病根儿。我就让他把半只脚截了,那老东西就再也不疼了,还对我感恩戴德的,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哈。”
段星河皱眉道:“你疯了?”
阿萝原本笑的前仰后合,骤然收敛了笑容,冷冰冰地看着他,道:“我是疯了,当初若不是你害我,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段星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阿萝道:“你害了这么多人,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我们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了。”
阿萝恨声道:“当年你骗我服下了丹药,三千女子眉心骨,阴邪至极,害得我死后不能上天,不能入地,神鬼人都做不成,只好飘荡在世间。三百年了,我好恨啊。你屠了半个城的人,还能逍遥法外,我们却成了一个个孤魂野鬼。夜游神,你装什么无辜,放出当初的狠劲儿来给我看看啊!”
他越说越怒,一掌拍在铁栏杆上,哐地一声响。
段星河极度诧异,自己来这个世界之前甚至都没听说过夜游神的名号,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自己跟那个疯子联系在一起。他皱眉道:“我不是什么夜游神,你认错了。”南宫秀阴沉道:“不用抵赖,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你就算死了、化成灰,我都认得你这缕邪魂——正常人怎么会有你这么强的煞气!”
夜游神作恶多端,曾经把无双城杀得血流成河。段星河对此根本一无所知,岂能背这么沉重的一口黑锅,道:“我身上有虺神的诅咒,并不是我自身有这样的力量。”
阿萝厉声道:“你还抵赖,给他上刑,看他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几个南宫家的弟子打开了牢门,段星河自然不肯就范。他用镣铐砸倒一个人,一拳抡过去又放倒一个。这时候就见墙上的影子冒出无数条飘带,藤蔓似的朝他缠了过来。段星河一个不慎被拖倒在地,他拼命撕扯,却无论如何也扯不断。
他怒道:“放开我!”
一条条金色的飘带缠绕在阿萝的手臂上,细细看来却是由无数符文构成,无风自动,如飞天一般飘逸。阿萝的神色冷漠,道:“你省点力气吧,这叫缚神索,是我用灵力炼化而成的,能捆住世间一切东西。”
段星河忽然想起刘通玄曾经说过,他被袭击的那天晚上便是被这样的飘带捆住的。所有人一直以为是怨蛇杀了他们,没想到真凶另有其人。段星河道:“杀死风散人和雷散人的是你?”
阿萝微微一笑,道:“他们得罪了本座,我杀他们,有什么问题么?”
段星河咬牙切齿道:“刘通玄又没得罪你,你杀他干什么?”
阿萝害的人太多了,也不计较到底是哪一个,无所谓道:“我饿了,就要吃人血肉,也不拘认不认得。只不过我这个人睚眦必报,害过我的人,我会让他死的更痛苦一些!”
随着他神色发狠,飘带有灵性似的越勒越紧。段星河挣扎不动,像个茧子一样重重地倒在地上。飘带深深地勒进他的肉里,把骨头绞得生疼。他甚至每次呼吸都感到强烈的痛楚,冷汗把全身都湿透了。
一名弟子拿了刑具包过来,哗啦一声摊在地上,锥子、钳子、小刀、铁签、钢针摆成一排,黑漆漆的带着一股阴森的气息。阿萝的手抚过刑具,拔出一根锥子,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他走进了牢房,段星河抬眼看着他,呼吸急促起来,道:“你干什么?”
眼前的情形他想了三百年,几乎以为没有实现的一天了,没想到这混蛋还是落到了自己的手里。阿萝扬起嘴角,道:“放心,你让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不会让你轻易死了的。咱们慢慢来,我总得把你欠我的一点点讨回来。”
他说着拿起了锥子,重重地捅了下去。
“南宫家当年二百八十九人,只有我和大伯活了下来。一条人命一锥,你能挨多久?”
他猛地把锥子拔了出来,鲜血溅的到处都是。段星河的身躯猛地一震,疼的眼前一片发白。“疼么?”阿萝恨声道,“无双城从白天被屠到晚上,死了将近八万人,每个人都在哀嚎痛哭,你猜他们当时疼不疼?”
又是一锥狠狠扎进来,段星河像一条鱼一样挣扎起来,发出了痛楚的嘶吼。
“啊啊啊啊啊——”
他不知道无双城的旧事,也和这些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愤怒得像是一座无法爆发的火山,却又摆脱不了折磨。冷汗混着鲜血一滴滴淌下来,他嘶声道:“放开我,我不是他!”
阿萝不为所动,认定了他就是自己的仇人。他抬起手,轻抚段星河的脸庞,擦去了他脸上的血迹,道:“夜游神,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夜色深沉,步云邪等人赶到了南宫家大门外,躲在树丛里往那边看。几名守卫站在大门前,灯火把周围照的彻亮。步云邪心想,他们若是把人关在地牢里,自己直接去要人必然要不出来,不如先去摸摸情况。
他一招手,低声道:“去后面。”
几个人来到南宫家的西南角附近,先前他们来斗丹时,便听人说过这边有个地牢,是专门关押不肖子孙的,之前那个亵渎玉蝉仙的弟子就被关在里头,被人用家法活活打死了。地牢里隐藏着许多南宫家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不允许外人随意靠近,就连本门弟子也躲着这里走。
几人翻墙进去了,本来还不确定段星河在不在这里。忽然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嘶吼,极其痛苦。伏顺的脸色都白了,道:“是大师兄!”
他的声音被守卫听见了,一人朝这边走过来,大声道:“谁,出来!”
段星河就在里面,还正在受苦。步云邪的心中十分恼火,走出去道:“在下钦天监司业步云邪。我师兄段星河失踪了一日夜,不知是否在南宫家?”
那侍卫有些心慌,道:“哪有什么姓段的,你们找人不走大门,翻墙而入与贼何异?”
牢房里又传来一声痛呼,分明就是段星河的声音。步云邪皱起了眉头,道:“人不是就在里头么,让我们进去!”
另外几名侍卫围了过来,带头的那人道:“这几个人擅闯进来,心怀不轨,赶紧把他们拿下!”
步云邪也不是好惹的,脸色沉了下来,道:“动手。”
宋胡缨顿时抡起了烈焰斩马/刀,轰地一声朝人群砍了过去。南宫家的人见那把刀硕大无比,熊熊火焰扑面而来,顿时向后退去。
李玉真低声道:“别杀人,惹上人命就麻烦了。”
对面的毕竟不是妖魔,宋胡缨也不想杀人,用刀背敲昏了一个,刀柄反手捅出去,又捣中了一个人的腹部,打得那人向后飞了出去。南宫家以炼丹见长,弟子打架的本事着实一般。步云邪等人虽然被围在中间,但丝毫不慌,一会儿功夫就把人打的七零八落。剩下的几个人不住后退,惊恐地看着他们。李玉真拍了拍手上的灰,道:“这么不经打。”
南宫秀听见外头稀里哗啦一阵打斗声,皱眉道:“怎么回事?”
一人从外头奔了进来,慌张道:“家主,不得了了,钦天监的人闯进来了,要咱们把这小子交出去。”
段星河浑身是血,垂着头,手微微颤抖着,身上已经被扎了十七八个窟窿。阿萝皱起了眉头,道:“一帮阴魂不散的,来管本座的闲事!”
阿萝放开了缠在他身上的飘带,大步向外走去。青惨的月光照下来,庭院中一片狼藉,步云邪用剑柄敲昏了最后一个人,随手扔在地上。他转过身来,正好对上了阿萝的目光。两人相对而立,一个清冷高洁,另一个却透着一股妖异之气。阿萝的目光微动,道:“你不该跟他待在一起的。”
步云邪有种异样的感觉,道:“你认得我?”
阿萝没回答他的问题,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道:“跟那魔头扯上关系的都没有好结果,别人都避之不及,你凭什么以为你能改变的了他?”
步云邪越发觉得奇怪,李玉真出声道:“我们没工夫跟你打哑谜,赶紧把段兄交出来!”
南宫秀走了出来,摆出一派家主的威严道:“你们几个擅闯南宫家,打伤我这么多弟子,是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落在了步云邪身上,道:“步公子,我敬你炼丹本领高强,对你寄予厚望。你们今日这番作为,可让老夫失望得很!”
步云邪根本不理会他这一套,冷冷道:“你们为何扣押我大师兄?”
南宫秀道:“他擅闯我南宫家的祠堂,意图亵渎玉蝉仙,我难道不能处置他?”
段星河平时行为端正,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伏顺道:“不可能,我大师兄绝对不会这么干,肯定是有人陷害他!”
南宫秀道:“当时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了,他抵赖不了。你们若是明白事理,还是速速与他划清界限的好,不然我可要追究你们的连带之罪!”
步云邪对南宫秀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注视着阿萝道:“你到底是谁?”
阿萝平静道:“我叫南宫青萝,就是你们说的玉蝉仙。”
步云邪道:“你既然有灵,为何坐视他闯入祠堂,擅自动你的遗体?”阿萝一时间没回答,目光微微变幻。步云邪的心思极其敏锐,看了这片刻,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成,道:“当初难道不是你让他去城东碰运气?我听说城中有个夷州王亲封的谶语师,你穿着紫色天师袍,莫不就是那位大能?”
此时就连南宫秀也说不出话来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聪明。步云邪见他俩这种反应,就知道自己推测的不错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道:“你化身为一个小相士让他去找你自己,是什么目的?你以谶语师的身份对他说了什么,让他铤而走险去动那尊蝉蜕?喔……你是玉蝉仙,蝉蜕就是你自己的,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擒,好让他身败名裂?”
众人都目瞪口呆,赵大海还没反应过来,挠头道:“什么……什么跟什么?”
李玉真明白过来了,道:“等会儿跟你说,先听着。”
步云邪定定地注视着他,道:“让我炼丹,也是为了支开我吧?我师兄跟你素无仇怨,你们什么处心积虑地陷害他?”
阿萝的神色阴沉下来,道:“你怎么知道他跟我无冤无仇,本座等了他三百年,跟他仇深似海!”
步云邪忽然想起了无双城的过去,夜游神让部下屠城,从清晨杀到日落,死了许多无辜之人,其中就包括南宫家满门。他皱眉道:“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阿萝断然道:“他就是夜游神。那小子一身煞气,走到哪里都吸引一大群伥鬼,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步云邪觉得他们都疯了,道:“我们从来没来过这里,甚至都不属于这个世界,你别诬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