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与梁父皆是二婚,因着凌若亡于难产,梁父不愿秋娘再受苦,而秋娘有这三个继女亦是十分欢喜,视如己出,故而并未再有孩子。
秋娘早年间亦是略通些拳脚的侠女,也曾对人许下一生一世一心,只可惜誓言只在许下的那一刹那有效。
她为忠诚的他洗手作羹汤,最后将负心的他做成了汤。
她看向灶上的他,再闭不上的双目,最后一句话是:郎君让我学着做的,可还满意?
梁父走镖途经,窝藏下了被官府追捕的她,他并不畏惧嫌恶这个弑夫的恶毒女子,反而敬佩她的气节,将负伤的她带回了千里外的乘风镖局。
一个失去深爱的妻子,一个被深爱的丈夫背叛,二人之间最初是惺惺相惜,后来暗中艳羡对方的另一半。
她没要求他的施舍,待伤好之后便要离开,偷摸回家里取些值钱的,回来还他的恩情。
他说:趟子手底薪二两一个月,每月保底二百里,提成百分之五;镖师底薪八两,保底二百里,提成百分之八。我是当家的,收入不固定,大伙儿喝粥我喝粥,大伙儿喝西北风我喝西北风,你挑一个。
她姓秋,自此隐下了名,成为乘风镖局的趟子手秋娘,慢慢还债。
待债还完,这些债又成了她的资产,可他还唤她秋娘,而非梁秋氏。
秋娘待她们很好,以至于那时年幼的梁惊雪一直以为她是亲娘,不知堂里她时常叫三人祭拜的凌若是生母。
她说,身为女子,该识文断字,写得丑无妨,得认得。
她说,身为女子,该敢爱敢恨,爱错了无妨,得果断。
她说,身为女子,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吃胖了无妨,得健康。
她说,身为女子,不该受任何性别上的规训,该大胆追寻欲望,追错了无妨,反正这世道对男人都很宽松。
她说,身为女子,这世间有诸多不公,不该听的便不听,得自强。
总之,喜欢什么就上,不管是人还是物质,想得到的东西不会主动送来手里,扭扭捏捏做什么。遵从内心,追求自我。
故而梁惊雪一顿五碗,字还丑,对着帅哥美女流哈喇子,倔得像头驴,但她从不掩饰欲望,那样富有生命力,那样热烈鲜活。
她曾诚挚地追求过萧影,并不拘泥于年龄的差距,更无畏师徒之间的世俗礼教。
七八岁的她曾看见过一个邻居投河。她很难过,那个姨娘待她很好,路过她家门前时,常给她些果子吃。
她远远地看着她苍白的尸体,恸哭着跑回家,扑在秋娘的怀里问为什么。
秋娘抚着她脑袋上两个小揪揪发髻,亦是心伤:“她的丈夫自己有了外头的,想要和离赶她空手回家,她不愿,便编造了她的谣言,她是被谣言逼死的。”
“什么是谣言?”
“众口铄金,你一口唾沫,我一口唾沫,融掉了黄金。”
“可是爹不是说,真金不怕火炼?”
“真金不怕火,真金怕人心。人心啊,比火可毒得多。阿惊,你记着,今后若是别人泼你的脏水,你万不可往心里去,他编造的你,不是你。你该叫他永远闭嘴。”
她抽搭着点点头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便在白鹅街的那棵大柳树下听见了那位鳏夫夜半被劁的奇闻,彼时的她并不知道劁是什么意思,回到家里,也不知后院鸡圈里的鸡围着在叨什么。
贞操?贞操是什么,她坐在这堆女人中间,呆呆地想。
贞操何时只属于女人?何时只在女人的胯/下?
任何定义,加上性别的限定,便是恶意的束缚,是不公。
贞操应当是矢志不渝的品格,是高洁的操守。而非限定在裙下,拿来捆住女人作为男人附庸的枷锁。
将贞操缩小到这个歹毒范围里的人,她不知道是谁,但她想去劁了他。
她想明白了,可她没有再开口。她沉浸在牢房里这份无奈,无力之中。她忽然发觉自己还是见得太少太天真,她所谓的道理,劝解,反而是一种残忍,是不谙世事的愚蠢。
她以为自己也经历了,看到了,故而总有些感同身受可言。可刀子没扎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究竟有多痛,怎样痛的。
她有些后悔,不该因为自己的生死,鲁莽地强迫她们直视自己的痛苦。有喜欢清醒地活的人,便有只能糊涂地活的人。
她无力解决世俗的普罗观念,便不该这么自私要她们面对,要她们站出来。
她望着眼前的姑娘们,平静地道:“将军托我带句话,无论你们是否愿意站出来指认,若有不愿意回家的,皆可安排生计,绝不逼迫。愿意回家的,若是今后走投无路,亦可来将军府谋一份生计,至少可保衣食无忧。在将军府,没人敢欺负你们。”
她看着不作言语的姑娘们,颓然地撑着地起身,重重抱了一拳。她晓得,自己该走了,时间太久,会给他添麻烦的。
或许这回,自己真的没什么光环了吧。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垂着头,去推那扇牢门,一道脚步声缓缓踏入其中。
一道栅栏之隔。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