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一惊,强耐着静下心来再三辨别,绝无差错。她腾地站起,屏气凝神,搜索着声音的来向。
她顺着这似有似无,极微弱的声音,收了探路的剑鞘,壮着胆子,拨开苇草,屏气步步向前探去,足下倏然一空,她毫无防备,猝然坠落,痛得诶呦叫唤了一声。
好在这坑也不过一人多高,摔得不算痛,她扶着腰也便站起身来了。
“你……还真,真找来了。”
眼前突然出现的声音如行将就木般虚弱,却带着讥讽的蔑笑。
她当即扯下青纱,却见眼前依旧一片黑暗,土腥味与断草的清新之气钻入鼻腔。她抬手摸索去,沾了一手干泥。
她迈着步子向前探去,却是空。眼前竟是一条通道,那声音正是自通道末端传来。
她手背后握紧剑柄,将恐慌乱跳的心脏咽进肚子里,沉着道:“我既已找来,你又何惧露面?难道,你只能活在这阴暗逼仄之地,拨弄是非。”
“露面?我也很想露面,可我这张脸啊,惹了是非,不敢露。”
她对此嗤之以鼻,勾起嘴角冷笑一声:“借着脸做了嘉平郡主的男宠,抛去功名,有今日的下场,你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他靠着土墙幽幽冷笑两声,“我所求的,从来没有得到。”
“那是因为你心术不正,自入歧途。倘若你当年没有选择走这条捷径,即便过得艰辛,也会活得有尊严。”
他颓然凄楚笑着,带着胸膛微微颤动:“连你也是这样看我的?我还以为,你我同类,会有些同感呢。”
他这话叫她恶心,当即怒斥道:“谁会与你这种龌龊下作之辈有同感?我行得正坐得直,今日便是要拿你回去归案,为李焉识和嘉平昭雪。”
他抬起眼皮,望着站在苇草下浅浅月光里的她:“嘉平郡主是我杀……杀的没错,李焉识也,也是我嫁祸的,可难道,我天生便是要来作恶的?我所行的,不过他们加诸于我的万分之一罢了。”
“你的理由留着去公堂上说吧,我没空听。”剑出鞘,她向前侧步缓缓探去。
眼前遽然亮起昏黄明亮的火点,他鼓起气来吹了一口,照亮了他半张脸。她看得分明,这张脸上透着乏力,眼睛半睁不睁耷拉着,已然无力与自己对战。“咳……我都,都这样了,你还怕什么?咳咳……”
许是方才吹气过猛,吕茶大咳了几口,喘得愈发猛烈。
她凝视不语,极是警惕。
吕茶缓了缓,才勉强开口道:“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这瓜,保熟。”
“你在清微山庄待过,应该晓得有一处厢房改成了‘优秀学子李焉识故居’,供人瞻观吧。我……也曾是慕名的那一个。”
“我在清微山庄待了五年,无论是庄主,还是袁先生,邓先生,他们都说过我很像他,不仅是长得像,还有那股头铁,傲骨,不服输的劲儿。那时,我很开心,能和他——那样显赫的人,相提并论。”
“那五年,他就是我心里头唯一的目标,我每天早课前都会去他屋子前拜一拜,对他说说话,每一天……是他的存在告诉我,即便出身微寒,也可以成为人上人,也可以身居高位,可以活出个人样儿。”
“就在武举最后一场前,我离他,离我的梦!只有一步之遥!我当时还在幻想,还在做着美梦,若是同朝为官,见了面我得收着点儿,别太丢面子,”他说着,激动地大咳了几口,吐出血来。
“良褚,那个剑疯子,为了向嘉平献殷勤,竟然到处搜罗和李焉识像的男人!我在武举场上露了脸,这才被他注意到。他暗中尾随,我不敌,便被擒了。”
梁惊雪心头微微诧异,却对他所言不置可否,依旧捏紧剑柄,丝毫不敢松懈。
他衣袖擦一把鲜血,昂起下颌,像一只鹤:“我当然不肯!我苦学多年,是要建功立业报效朝廷,我要和李焉识一样征战沙场,扬眉吐气,怎能委身于人,将男人的尊严踩在脚底下,做男宠看她眼色,讨她欢心来换得富贵!”
“那我和卖身的有什么区别?我这些年吃的苦算什么!你告诉我,算什么!”
“我不从,只求一死,她却舍不得杀我。良褚将我踩在足下,我笑着求她,求她恩典,杀了我!她竟然用指甲挑起我的下巴,说让我哭着求她,说她没见李焉识哭过,一定很好看。嗬……嗬嗬……”
他靠着墙壁颤抖着身躯,他的影子随着在墙壁上战栗,听不出是笑是哭。
“我骂了她多少句,良褚便打了我多少棍,她倒还生气了,说不许伤了脸,又不叫我死,将我关在她洛京别苑发霉的地窖里,关了三个月。”
“我在地窖的那个角落里就那样缩着……缩着,把脑袋埋进手臂里,靠着墙角,好像这样就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都不存在了。”
“我想把自己饿死,良褚便撬开我的嘴灌进去,像灌牲口一样。我听见地上的他们说,李焉识征战还朝了,还封了将军,皇帝赐他打马游街,很是神气。”“可我呢?我呢!我遭受的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他吗!他凭什么受万人敬仰,我却只能在地窖里,阴沟里,做一条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愈说愈是愤慨,愈是激烈,双目转来狠狠瞪着她:“冤有头,债有主!你说我该不该恨他!”
她站定原地,喉头咽了咽,没有应话。
“后来,我想明白了,人得先活着。活着,才有机会夺回尊严。”
他双目怔怔,摇了摇头:“跟自己厌恶惧怕的女人睡觉,不,不叫睡觉,叫侍——奉——郡主。恶心,真是太恶心了!她是漂亮尊贵不假,可我是人,我不是哈巴狗!每次她闭上眼睛那一刻,我都恨不得掐死她。可我不敢,良褚还在外头守着。我以为这样就完了。谁晓得,这才是开始。”
“我得学好多好多东西,我得先把从前清微山庄学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忘记,得把做人的尊严,都丢掉。我得不把自己当人,得想着自己是条讨主子喜欢的狗,才能活下去。”
“我得学,自己如何穿衣打扮,如何谈吐,还有她的脾性,她梳洗的习惯,她榻上的习惯,我全都要学!一个摸不准,良褚的棍子便上来了。我是不怕疼,不怕死,可他打得我半死不活,偏又不准我死,我还得侍奉!没完没了,我看不到活路,也看不到尽头。”
她按住颤抖的声音,平静地徐徐道:“抱歉,先前我恶语伤人。”
他对她方才的出言讽刺毫不在意,这些年在林府听过的已然够多,面上那些人拱手敬他称一声吕公子,背地里都骂他是出卖色相的软骨头,窝囊废。
他苦笑着长叹一声,目光对着灼热的火折子,即使眼睛再痛也不挪开:“若只是如此,我对李焉识也不该那样嫉恨。可你晓得吗,良褚竟然叫我去学李焉识的声音讨她欢心,我得在榻上自称为李焉识,李某,焉识!”
“她得不到李焉识,便夺了我的人生,将我从天梯之上,轻而易举地扯下踩落泥土!还嫌我不够像,要将我变成他的翻版!我从前那样景仰他,那样沾沾自喜与他有相似之处,我朝着他的位置去拼,去爬,最后反倒是替他做了嘉平郡主的男宠?为什么他不用仰人鼻息!我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凭什么是我!”
“我遭受的一切该是他李焉识遭受的!是替他受的!他凭什么高高在上,凭什么功成名就,凭什么可以跟喜欢的女人在一起!我却只能被人棍棒相加,凌辱践踏!”
“可我不能让恨挂在脸上,我得笑。我学乖了,顺着她心意,挨打便少了,好好利用这张脸,也没人争得过我了,连良褚都有了危机感。她待我倒还算不错,赏赐些什么也从不手软。连我有些时候甚至都在想,这样的日子,也还行,糊涂过吧。”
她望着他黯淡无光的双目道:“可是你不甘,对吗?你本该拥有自己可以选择的人生,无论是战死沙场,还是死于朝堂诡谲,哪怕再惨烈,那是你自己选择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