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再折几枝荷叶,拿回去一道插瓶吧。”她接过一枝凑在鼻子下嗅了嗅,一脸醉意,很是喜欢。
“那我尝尝。”
拨动摇橹,掉转船头,朝着黑沉沉夜色的白茫茫一片云雾中漫无目的而去。
她深深浅浅的呼吸格外醉人,听着船帘上挂着的红木牌撞击竹篾船帘的铃铃脆响,面红耳热,推搡着他的脑袋,推不开。
她想骂他是个混蛋,却越发没有劲儿,她想,中了软骨散,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混混沌沌地想,他大概是她唯一会中的毒吧,乱人心智,更失了理智。自打认识以来,他的身上有好多她圆不上的故事,她却不想深思。
像被毒蜂蛰中,好痛,眼前迷乱,脑子更是不清醒,伤口发红发肿,毒素刺激神经,像烟花炸开,像电流走遍奇经八脉,却很快活,只想被蛰死了算完。
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她看见了凌云山脚下那片肆意生长的棕色野棉花田。
她没有告诉他,她被绝云派驱逐的原因是,因着裘夫人被放的缘故,她偷溜进绝云派的密阁查档,看见了一本尘封的旧版弟子名册之上,李焉识三个字赫然在列。她拿着名册去质问龙钟月,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涟漪。
再然后,便被勒令人与此剑再不得踏入绝云派半步。
名册上,李焉识的师兄只有两位,隐,赵清越,皆亡故于十六年前。倘若他没有欺骗自己,那么这二者之间有一位是他的岳父。
她记起萧影酒醉时常呼唤赵清越的姓名,心底有了个可怕的猜测:倘若未死的隐便是萧影,那么赵清越便是李焉识定下娃娃亲的岳父,赵清越的女儿便是他的“小hama”,他的亡妻,与自己相貌相似的忘了姑娘。
一一对应。
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巧合,身世相关,且偏就与自己容貌相似?
可是……为什么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明月宴上,她不仅仅是要逼那第九人与萧影,龙钟月对质。还有他,李焉识。
她没有骗他,她选择将这些疑惑埋了起来。明月宴后,无论真相如何,她都会随他回去,做他的妻。
她只要一个真相。
倘若她不是忘了姑娘,那便罢了。倘若她是,那李焉识究竟隐忍了多少的爱,才肯再接受她?
无论如何,她想,都不是他的错。她答应过,要陪着他挣脱夙命怪圈的束缚。
一滴水坠落在她绯红的脸颊上,她睁开眼睛,擦了擦:“下雨了?”
“你……怎么掉眼泪了?”
他松了摁着她肩头的手,用手臂擦去另一颗将坠不坠的泪珠,有些闪躲,鼻息里带着潮湿。
“骗子!”
他觉着怎样说,说什么都啰嗦,愤愤地加紧报复了大半晌后,才欲言又止,概括成这满载怨念的两个字。
“啊?”她心中一惊,不明所以,却没空发出其余的音节。
“骗子!”
“骗子!”
“小骗子!”
报复得情真意切,报复得上了头。
他很想只闭上眼睛拥抱着她,体会今夜的美好。可一闭上,眼前便是三月前分离时的那扇紧闭的门。他原以为里头温暖,外头凄冷。没想到里头和外头是一般的苦痛。
他怨恨她独自承受,却更心疼她独自承受。可无论是怨恨还是心疼,现下做的事都是没错的。她白白浪费了可以与自己相守的三个月,这是报复,也是补偿。
“罢了,不欺负你了。”
漏了一瞬的呼吸,唇默契地交叠合上,将解脱互相堵回成呜咽。
看着眼前模糊的,重重叠叠的,白花花,亮堂堂的月,她长舒了口气,戳戳他埋进自己脖颈的脑袋,和因生着气颤动的背脊:
“我又骗你什么了?”
他枕在她的心口摇了摇头,依旧埋怨:“你若再骗我,我不会这样轻易地原谅你,放过你了!”
他像个怨夫,粗糙的手指轻轻点着,嘴里嘟囔着:
“我会把你绑回去,关进将军府的地牢里,关进最黑最破最幽深的那一间。随便你怎么哭,怎么喊,怎么求饶,都没有人理你。”
“然后呢?”她笑着问。
他用鼻尖点了点,蹭了蹭:“然后……不给你饭吃。”
她扑哧一笑:“好歹毒。你这是抓住了我的命脉啊。”
就你会?
他嗷了一声,痛叫出来。看她得意地一脸坏笑,气急败坏,就近吭哧一口上去。
两个人滚作一团,笑着扯着打着咬着,谁也不让,船来回左□□斜,荡出更高的水花。
她脑子里忽然诞生一个怪异的想法:田野山林里的动物在进行繁衍行为后会不会这样打架?母老虎会不会给公老虎一爪子,一个飞踹?公狮子会不会咬住母狮子的爪子,衔住母狮子的后脖颈?
赤裸裸地坦睡在无垠湖面上,一枕星河。她想,好像此刻和动物也没什么分别。
他不是将军,不是宁安司前司主,不是李焉识,自己不是女侠,不是乘风镖局的三小姐,不是梁惊雪。不是所有尘世赋予的一切身份,符号,只是他的伴侣,他的爱人。
他没有复杂跌宕的过往,自己没有未卜扑朔的将来。他与她,只是发自魂肉的相爱。
最原始,最纯粹的相爱。
万顷波中,得自由。
她忽而站起身来,船身不由来回倾斜。她微微屈膝稳了稳,站定了,对着湖面,兴奋地高喊:“李——焉——识——我现在就嫁给你了!”
李焉识手肘撑着船,向后斜靠着,半躺半坐笑着看她,还以为她是抽什么风,手放在嘴边微拢,亦是高呼:“这么轻易嫁给我?我占大便宜啦?”
她更加兴奋地转过身来,大声对他喊道:“我们都是动物!是大地上的生灵!动物是不需要仪式的,仪式是做给人看的,相爱不需要公之于众!”
“不,动物相爱,要说给大自然听,”他站起身来,对着茫茫夜色高呼,“我,李——焉——识——爱——梁——惊——雪——今天就把梁惊雪娶到手啦!大伙儿吃好喝好啊!”
他一气儿说完,胸膛耸动着,喘息着,笑着,看着她。
他将她抱紧。她也将他抱紧。
在一望无际中赤裸相爱。
她笑着说:“这下小鱼小虾小蚂蚱小蜻蜓小荷叶小莲子小水草都听见了,我们成婚了。”
“对,还有天上的云地上的雾,高悬的苍穹,沉水的星河也听见了。”
“还有岸边的芦花,白鹭……”她补充道。
“对,风和雨会把我们的相爱传遍整个天穹之下。”
“不做人,好快乐。”她傻乎乎地笑着抱着他。
“不踏入尘世,是人间至乐。”他闭上眼睛,将清风吐息。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二人拥立,身披月华。他凝视着她澄莹如星的眼睛,盈满笑意,垂头吻上。
“走,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