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点落入厚实的发间,阿满站在矮坡上嘴里叼着根黄草,对着河岸边水草间白压压的羊群颐指气使:“当心你们的羊!”
驱赶羊群的是个半大小伙子,带着厚厚的毛帽遮着耳朵,他脸颊红肿,显然是冻的。那是兄弟俩,分别叫大罗小罗,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阿满常笑话这两个养羊的男孩,哥哥瘦条条地像放羊的杆儿,弟弟矮胖地像个滚圆的羊屎蛋儿!
阿泠去取了干草,用粗绳栓了在地上拖。扎着两条粗辫的女孩步履踉跄地跟上来,在她耳边打着小报告:“那兄弟俩也太过分了,不知道这里是咱的地界儿吗?”
两人一路走至马圈,忽然感觉浑身热起来了,烧得脸颊愈发红。阿满拾起靠在墙角的毛刷,是硬草再把不用的羊毛编进去做成的,用来清理马匹是最好的,既收拾得干净又不会弄伤。
马圈外传来沙沙的踏雪声,正是兄弟俩中的大罗,他睁着一双小眼,面颊高高鼓起,“人人都离开牧场了,你俩怎的还在这?”
“有什么新奇的事儿?”阿满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这厢阿泠取来挂在里屋墙上的羊皮卷,将马的岁齿、毛色等登记入册。不仅是人,马也分高低贵次。
大罗道:“来了个中原客商,带了一水儿的好东西,说是来易货。”
阿泠听在心里,中原与朔北自凉州交战后,在边关设立都护府,常有互通商贸商旅往来。安平几年后近年来朔北屡犯边境,这个中原人不要命了,还敢来做生意。
阿满觉得很新鲜,她没见过中原人,从前只听姊姊说过中原人的长相跟朔北人很是不一样。
“长什么模样,带了些什么好东西?”
大罗讪讪道:“我哪里知道。”
阿满收回脑袋,但见阿泠已经将籍马的册子放下,便道:“你说这中原客商前来易些什么东西呢?”
阿泠的手停在马身,这样若有所思直愣了好半晌,才道:“我们有的他们都有,我们有的他们需要的,应当是好马罢。”
纯正的马奶酒被倒入大罗便中,趁着滚烫含入,酸辣腥咸侵袭着味蕾,片刻后是挥之不去的奶香。金帐中大摆筵席,肉以炙烤为主,配着酪浆。他们不似中原人人正襟危坐,而是不拘小节大喇喇径直坐下。在一众的翻领胡袍,晃眼的金银配饰间一个人显得格外惹眼。
他笔直一条端坐在席间,青色圆领袍,腰佩蹀躞带,铜冠束发。眉眼不似那一圈朔北人凌厉,而是清俊疏朗,温温和和地透着文人风骨。不时有人向他投来目光,终是举杯相迎:“裴刺史。”
裴贺虚虚晃晃回过神来,拿起杯盏遥遥一敬,双手捧着仰面喝下去。
颉诏可汗身坐高位,散发须髯,胸前佩戴着硕大的一串托伽,欲盖拟彰地凸显着下方的几乎覆盖了整个胸口的狼图腾。一旁的宫廷大臣率先开口道:“去岁晟朝颁粟三万石,杂?五万段,农器三千具供朔北耕种。吾等感激不尽,尚在思虑如何回馈,不想等来了裴刺史。刺史年轻有为,又身携绢丝入北境,其间困苦,杯酒难消。”
“大人言重,”裴贺浅笑,眸中看不出什么异样的神采,水波一般,平静地倒映着眼前的人稠物穰,“朔北需要中原的茶叶丝绸等物,中原自也需要草原的战马。”
颉诏可汗眸色一动,了然笑开:“战马良驹,草原上从来不缺。来人,带裴刺史去牧场,亲自挑选。”
帐外大雪未止,衣袂退却帐中的余温,即刻覆上冰寒气。朔北人皆被发左衽,身衣裘褐,腰佩匕首。唯有裴贺一人青衣鹤氅,危立风雪之中。
侍卫拍拍手,便见一马奴牵着匹毛色油亮,身形矫健的骏马步履稳健而来。骏马通身呈现一种暗紫色,鬃毛如火,所经之地,在雪原上留下零星一排蹄印。
苏尼阙介绍道:“裴大人,听闻紫色在贵朝是为尊贵之色,此为我朔北良驹——飒露紫,体质粗糙结实,是挽乘皆宜的品种。且以善走对策步著称,这种步伐可使骑手减轻颠簸之苦,日行千里也浑然不觉。”
粗粝的北风刮过,胸前氅衣的绒毛微晃,裴贺勾唇一笑道:“的确是好马。”
马奴颔首道:“飒露紫难驯,此乃未经驯化的野马。”
苏尼阙面色一变,怒斥道:“大胆,竟敢拿未驯化的野马出来,若是伤着裴大人该当何罪?”
马奴即刻跪下磕头,抖如筛糠。
“无碍——”裴贺抱着胳膊,迎着北风咳嗽了两声,缓和道,“只是我自小身体积弱,疾病缠身,不宜骑马,不然我定要亲自驯服此烈马。”
他话音刚落,一道声音破风而来。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