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美人哥哥在干什么,夜晚太过漫长,我只能保持一个姿势。
他们教导了我,淑女睡觉不能一直翻身。门外也有人听着屋里的声响,我感觉自己踏入了丝网之中。
以前的自由,好像是一场梦,轻巧地划过,留下无尽的思念。
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侍女已经走入屋子,带着洗漱的铜盆和帕子。
我不得不起来,穿好华美的衣裙,绣鞋小了一码,让我每走一步都带着疼痛。
那些首饰也让人眼花缭乱,我只能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等着她们将我打扮成一个玩偶,精致的玩偶。
许久,我被带着请安。或许我是最迟的那一个了吧,所有人都到了。
章老夫人慢悠悠地喝着茶,我不敢抬头。
果然规矩被不紧不慢地念了出来,我因为不敬祖母被禁足,还要手抄女戒。
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囚笼,要将我驯化成一只听话的雀鸟。“珠珠啊,你也起的太晚了些,乡野间那些恶习,到这里就要改改了……”他们坐在高处,轻易审判了我。
“珠珠啊,女子怎么能科考?这女儿家就是要柔顺贤淑,在闺中守贞洁,在夫家守妇德……”
“你要记住你姓章,别老想着回虞家,那般乡野地方最是穷恶……”
我真的太想逃离这里了,一切从踏入这里就变成了枷锁。做不完的女红,抄不完的女戒。
我被迫装成他们口中的淑女,小步走路,低眉顺眼。
终于有一日,他们去庙中祈福,我前几日因为“犯错”被关在院里抄女戒,只能目送他们热热闹闹去。
当一切回归死寂,我翻墙逃了出去。我拿着布包,按照之前摸索的路线回去。
一路上是如此的顺利,让我暗自怀疑。
远处就是虞家了,我却清楚地看见大火吞噬了一切,火光映在我的眸子里,如同一场幻灭的梦。
我拼命往前跑,虞怀舒的脸,虞大哥虞大嫂的脸在我眼前浮现,狠狠揪着我的心。
“不……不要抛下我!”害怕与悔恨砸在我的每一处,我跌倒在地,疼痛的双膝终于让我蓄积已久的泪倾泻。
当我再度醒来,已经是在回城的马车上了,昏沉的一切带着浓重的香气,让我感到可怖。
我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梦里没有那场大火。虞大哥拿着拨浪鼓哄着摇床里的孩子,嫂子绣着手里的图样。虞怀舒看着我,温柔的眸子里闪过思念的泪光。
那样的温暖才是我想要的家,不是章府冷冰冰的样子。人们伪善虚伪,最会装饰自己的心思,将人打碎重新塑造筋骨模样,按照他们喜欢的轮廓,装满女戒经文。
我想逃,太想逃了,一切都抓着我,我不得不困在这里。
我还是醒了,他们担忧地责备我如此鲁莽。
“章珠柏,你闹出这样究竟是要做什么!”章怀锦皱着眉头看我,“到底是在乡野待久了,本来性子就像……”他没有再说,可我却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手将衣角捏皱了,章老夫人躲闪的眼睛。
那场意外或许另有隐情吧?苦涩的药一勺勺灌进我的嘴中,在药的作用下我陷入沉睡。
梦是那样的清楚,或许那是记忆的重现。
“萝萝!”我不会忘记这个声音,那枚玉簪落在了地上,碎裂如同缘断。
我看向那染血的脸,那双眸子落下泪,她的指尖触及我的脸,我伸手想要抓住,却还是抓不住。
她碎裂成一团烟雾,缓缓消散。
我却知道,她是与爹爹团聚去了。地下寒凉,往生路相伴而终。
我起身,华美的床幔层层堆积,营造一场精致的谎言。
隐秘的心底就像一张蛛网,将最恶毒的计谋编织,露出纯良无害的热络。
屋里屋外都凭空消失,那些鲜活又死板的侍女们。
我赤脚沿着并不平滑的卵石路走,推开书房的门。一切都那么轻易,这个书房我第一次进。
一枚香囊,安静地系在一只笔上。那只笔上像是刻着什么字,她摸了许久才觉出什么意思。
“锦语濡沫”
那枚香囊她见过一样的,阿娘给过她一个。
突然门打开,我急忙躲入书架后。
“出来吧,是我引你来的!”是章颜氏。
我走了出来,章颜氏脸色苍白却仍秉持大家风范。她将门缓缓合上,空气凝结了一瞬。
“想不到吧?才子佳人实属荒谬哄骗,每日在朝堂上摆出清明的好样子,背地里却惦念嫂嫂!”她脂粉妆点的脸出现了裂痕,就像是多年的煎熬伪装终于被划开。“嫂嫂恐怕也不知道吧?这只丢了的香囊被小叔藏在枕下多年!”她一边说一边死死看着我的脸。
我的脸肖像阿娘几分。
“为什么让我知道这些?”我看着她。
“我,颜玉霜,尚书嫡女,城里风头最盛的才女!大家都说我嫁了个好郎君,婆母宽厚!”她恢复了之前高傲的样子,“大家都等着看我笑话呢,我嫁进来多年无所出,颜家甚至还要送庶女来做妾……”
“我一开始以为他是天生薄情寡欲,谁想撞破他苦恋嫂嫂无果借酒浇愁!”她的眼眶通红,双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像是要捏碎我。
“幸好她死了,我才终于有了一席之地,可她始终占着最好的位子,凭什么!”她将香囊抓起来,香囊高高抛起,砸在我的脸上又落在地上。
“我支开了所有人,就是为了告诉你真相!一个你怎么都想不到的真相!”她所有的伪装都被剥开,露出最真实的芯子。
唰得一声,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雨,章怀锦猛地推开门,沉闷闪过一声惊雷。
“你们在这里啊?”他面色如常,那枚掉落在地的香囊被他拾起来,紧紧攥在掌中。
“颜氏,婆母唤你呢!”他从容收拾着桌上乱了的纸笔。
一方砚台他认真端详,颜玉霜脸色变得更像一张纸,惨白的薄的,好像下一秒就会破碎流出血一样。
她勉强将那些抛去的端庄拼凑回来,挤出一丝笑容缓缓离开。
门没有合上,木头裹着一层尘埃气息,浓重地将我逼入一个境地。
“叔父若无事,珠柏便先回院里了……”我匆忙告退。
我感到什么东西从后面沉重地砸在我的头上,又清脆地碎在地上。
麻木带着什么流淌,我摸了摸,是鲜血。
疼痛迟钝地传来,我感到眼前开始模糊,我摇摇晃晃想要跨出门槛,眼前终于晕染成黑色。
我想要伸手抓住什么,我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我失去了意识。混沌张开了血盆大口,将我吞入无尽的黑暗中。
我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小山村,蔚蓝的天上携一痕白云,一指绯红隐入林间。
我换上虞大嫂做的那件桃色罗裙,她正耐心地拿着木梳,将我凌乱的发梳成好看的发髻。
虞怀舒也从屋外进来,他凑巧也披上了一件桃色外衫,像是一种隐秘的契合。
那双眸子,一如往昔般温情。他的手心是一枚木簪,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
耳坠摇晃,他拨弄了一下,我羞怯地看着脚上的绣花鞋。
那枚木簪缀在发髻上,竟如此相配。
我们走在乡间小路上,外面燃起花雨,纷纷扬扬。
可空气突然颤抖地发出惊叫,我回头发现木屋已经被浓烟笼罩。
“郎君!”虞大嫂被虞大哥推了出来,她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木梁埋没了男人的生息,她抱着孩子从浓雾中出来。
孩子眨着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泪低垂落在她的脸颊。
虞怀舒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他回头却发现虞家已经陷入一片火海。
他着急地拉着我的袖子,当我们回来,满地鲜红的血。虞大嫂抱着孩子,再无生息。
“还少一个人!”烟雾中隐约透出几个人影。
虞怀舒拉着我我的手,往山林间跑去。他的眼角泛着泪光,我感受到浓重的不安。
“我们还有三面……”一切崩塌碎裂,我听见他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想张口询问,却被狠狠推开,从虚空中摔落。我猛然醒来,眼前还是他们的脸,章家一个都不少。
“珠柏怎么磕着了?可叫祖母担心……”满脸皱纹的章老夫人拿着帕子点了点干干的眼角,枯枝死死抓住我的手腕。
我现在还不能有事,我还有可剥夺的价值。
我感到恶心,却还要佯装无事,虚弱地说着自己不小心的那些安慰话。
她见我没事,就唤了侍女好生照顾我。
苍白无力的颜玉霜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她端庄地拿起药碗。
“珠柏磕破了头,就不要起身了,好好歇息,这药我来喂吧……”
她的手腕有一圈红痕,她颤抖着将药一勺勺灌给我,还拿着帕子擦我嘴角的药汁。
她将我伸出的手放进被子里,被子上的皱纹被抚平,她也在重重纱幔中说了一句话。
我的耳边传来她刻意压低的声音,她缓缓摘去我耳坠。
“章珠柏,整个章府都背着性命呢!你躺在鲜血之中,这辈子也要被榨干去骨,只剩无尽的黑暗!”
她的眼里是浓重的怨毒,恨意如钉子般让我僵硬在床上。可临走前她又回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哀戚怨恨如同折断的蝴蝶,轻飘飘又带着无尽的念想。
耳坠甩在妆镜前,门被重重合上。
几日后,我听闻章颜氏因多年无所出愧对章家,自愿余生在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