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迦不敢回头。
身子是僵硬的。
多少年了??
他在暗处看过他——在他生病的时候,看过他,为了他,求过芳菲!他看过他最落寞的时候,也看过他最嚣张的时候……他最幸福的时候!
尤其是他第一次得到儿子,第一次册封宏儿为太子的时候。
这个年轻人,一度,令他觉得疏远——
远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儿子——
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儿子。
不料,一夕之间,他老了。
尽管看不见,他却能感觉到。
儿子老了,比自己还要苍老。
因为他的气息。
因为他跪在地上的那种姿态。
甚至这山间的凉风。
甚至他无声无息的那种祈求原谅的平静。
他心里震动!
有人在祈求自己!!!
为的是什么??
他知道这一次战争的结果。
不算好,也不算坏。
某种程度上,弘文帝,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并不值得自卑或者软弱。
那么,是什么使得他如此软软?
罗迦不敢回头。
一直不曾回头。
他的心,比儿子的跳动得更快——更不知所措。
因为,他从未想象,父子会有如此重逢的一天——昔日,连想都不敢想。
一直不敢往心里去。
甚至弘文帝也不敢。
他也不敢开口。
嘴里又苦又涩,一如自己的心情。
对于一切,都充满了紧张的畏惧和恐怖。
仿佛一种无形之中的压迫。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比这个更加严重,更加深沉的一种情感。强烈到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理清自己的头绪。
他只是跪在地上。
林中,山风吹过,安静得出奇。
他一身轻便戎装跪着。
他一身道袍站着。
两个人的姿势都很僵硬。
只是彼此都不曾见到彼此的脸孔。
不知过了多久,罗迦觉得双腿那么僵硬。
他一生都不曾经历过如此尴尬的时候——宁愿自己没有站在这里!
宁愿自己从不曾如此站在这里!
宁愿不要有这样的重逢。
但是,他很麻木。
不知道是激动得麻木了,还是绝望得麻木了。
逐渐地,只能听到儿子的呼吸声。
拉风箱一般地喘息。
仿佛一个垂危的病人。
他心里一阵一阵的颤抖。
想过去看看他的脸。
但是,斗笠阻止了他的视线。
理智,阻止了他的情感。
因为儿子如此的呼吸——他更加不敢看他——只要不看到自己,他还有一线希望。
那不是父子重逢的喜悦,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纵然绝望里,也不敢。
一个死去的人,不该活着出来吓人。
甚至,不敢倾听儿子那样孱弱的喘息声——不行,绝对不行!
仿佛是一种交代!
他心里此时忽然愤怒起来——因为恐惧而愤怒和心碎。
懦夫,这个懦夫!
孩子那么幼小。
芳菲一个女人。
他就想丢下不管了??
罗迦咬咬牙关,扭头就走。
一直背对着儿子。
斗笠稍稍颤抖了一下。
仿佛从来不知道身后曾经跪着一个这样的男子。
连眼角的余光,也没瞥到儿子的憔悴。
他离开,一如一个山间林里的道士;一如一个无牵无挂的闲云野鹤。
甚至没有听到儿子跪在地上的哽咽。
弘文帝久久地跪在地上,也没抬头看他。
他的脸,碰触在地上的青草上,甚至一些泥沙,刮在脸上,沙沙的。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一般的刺疼。
却又欣慰,仿佛如释重负。
“父皇……求求您,今后照看她们!”
“她们只有您了!”
……
这话,不知道他是说出来的,还是隐藏在心底。
他态度虔诚,一瞬间,忽然觉得非常非常轻松。
眼神有些恍惚。
一如小的时候,自己幼稚,父皇英武。
在他的心目中,父皇,便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好汉。最有本事的男人。这天下,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倒他。
他一直这么认为。
而且,也这么自豪。
一如宏儿对于自己的情感。
此时,方发现,自己是如此的热爱父皇!
如此挚爱!
父子之间,这一辈子,也不曾有过如此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