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儒是这样的,孔夫子收徒要有教无类,要因材施教,而贱儒要考虑束脩多寡,还要考虑弟子门楣等等,考虑的就多了。
在洪武十七年,朱元璋下旨建立辽东都司儒学堂的时候,贱儒们大叫着边民不可教化,不必设学,兴教化之功,这是多大的功德啊,但是贱儒们就是要阻拦。
因为一旦设学,就要委派教习前往教书,而教习只能从国子监里遴选。
贱儒真的是儒生吗?他们信奉的至圣先师所言的有教无类,被贱儒们忘的一干二净。
这种道德退化,在朝堂上表现的也很明显,海瑞这样的骨鲠正臣,道德楷模,在肃贪的过程中,也难以保全自己,这个叫黄淳的顺天府推官死在了都察院,风力舆论直接将草菅人命、海阎王的帽子,扣在了海瑞的头上。
在朝廷臣中,就属海瑞危险,万历元年回京入都察院为右都御史,万历三年起,这把神剑开始肃贪,历时九年,海瑞一共查贪蠹官员高达1800余名,每年都要拉一长串的清单,整个都察院的御史们忙的堪比磨坊里的驴。
如此高强力度的反腐抓贪,带来的就是海瑞得罪了整个官僚阶级,包括他所带领的都察院,而他又不像张居正、王崇古那般有无数的门下,所以但凡是有点风吹草动,海瑞就会陷入窘迫之中。
隆庆三年,海瑞被迫升官致仕,因为拿他没办法只能给他升官,让他赋闲逼他离开朝堂。
朱翊钧仍然需要这把神剑,大明也需要这把神剑。
一个黄淳就想和海瑞兑子?想的美!
朱翊钧下旨缇帅亲自查办此案,就是将肃贪变成肃反,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万历十二年九月初一,顺天府十分的热闹,金秋时节,是收获的季节,同样也是边方贸易最热闹的两个月,金九银十,商队从西直门排到了昌平的龙虎台,龙虎台已经接近居庸关了,自从京宣驰道竣工之后,这条商路就爆发出了强劲的生命力,无数的货物在这条驰道上奔驰。
即便是再罔顾事实的贱儒,也说不出,驰道修的那么宽有什么用这种话了,因为商队的规模,让人瞠目结舌。
在这条驰道的终点,卢沟桥抽分局,已经进行了四次的扩建,由原来一个抽分局,变成了八个抽分局,来应对日益增多的商队,在这八个抽分局的旁边,就是户部清吏司的驻地,设有郎中一名,员外郎一名,主事八名,分民、度支、金、仓四科,大使共二十八人,分管诸事。
在清吏司衙门有内帑抽分局太监一人,小黄门八人,隶属于内帑,专事监察账目,他们就负责一件事,分到宫里的银子,一分也不能少!
另设北镇抚司稽税院稽税千户一人,百户四人,共有缇骑四百人,专管稽税事。
卢沟桥抽分局,万历十一年交纳给朝廷抽分税为21万银,当初画策就定好了五五分成,所以另外有21万银抽分入内帑。
卢沟桥抽分局之外,是一大片的官舍,这片官舍是西山煤局窑民官舍,王崇古自万历四年开始营造匠人官舍,八年时间,官舍已经能够将西山煤局所有的匠人容纳。官舍共有四坊,设有四座儒学堂,所有教习先生,都是由官厂聘请,而匠人子弟入学也要交纳束脩,不过价格并不是特别昂贵,束脩每年一银七钱,这里面七钱银是管学子中午一顿饭。
今天的官舍格外的热闹,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因为今天是顺天府院试放榜日,所有榜上有名之人,从今以后,就是出身住坐工匠的秀才了,有功名在身,见官不跪,有功名在身,就可以领朝廷的廪米,月给廪米六斗,也就是七十二斤米,有功名在身可以免劳役,不得用刑等等特权。
秀才,就可以称呼一声官人了,是士大夫阶级,这是一件绝对值得庆祝的事儿,整个官舍张灯结彩,官舍外的饭庄,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因为一定会有官人的父母宴请宾客,庆祝院试榜上有名。
考中的秀才可以领廪米,但有一种秀才不能领,那就是增广生员,也就是增生,这些增广生员,都是纳捐得来的名分,也被士大夫们说瞧不起,倒是可以参加乡试搏一搏举人,但多数增生根本考不中。
这些增生如果想进步,可以再纳捐一些,获得国子监的监生身份,以前,监生大约等同于举人,但自正统十三年绝察举制之后,监生就不能被举荐入朝为官,监生就是这些增生们的天花板了,除非能考中举人。
官舍考中秀才的匠人弟子们,都是正经考中的功名,这讨要赏钱的差役,就在门前不走,直到拿到了一些份子钱,才会说几句吉祥话离开,奔下家而去。
永升毛呢厂织娘、崇善坊女子学堂女先生刘七娘,看着摩肩擦踵的街道,露出了些欣慰的笑容,不过也略微有些可惜,女子学堂的女学子,也就是读书识字,不得参加科举,更不能博取功名。
不过刘七娘从来没有在面圣的时候,提过此事,熟读矛盾说、生产图说她,其实非常清楚,这都是生产力决定的,不是皇帝下旨就能改变,刘七娘更清楚,她提了非分的要求,不仅不能让女学子们获得任何的好处,甚至有可能女子学堂都保不住。
娼妓出身的女子本身是可以从良后入官厂,成为织娘,脱胎换骨,堂堂正正重新做人,但随着一部分娼妓以自己织娘的身份,借着官厂的威望四处行骗,次辅下令,娼妓出身一律不得入厂,即便是发生了青楼女子为自己赎身,入官厂而不得最后自缢南衙织造局门前之事,这条禁令依旧存在。
而且陛下开了口子,女子学堂可以到解刳院继续学医,最终成为女医倌,太医院女院判吴涟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得寸进尺,就会遭到反噬。
“恭喜柏耕升公子柏冰,披荆斩棘得获顺天府秀才,真是文曲星君座下开运灵蝶,恭祝柏冰柏公子鹏程万里!”一个差役,手里拿着一个锣,到了柏家门前,敲起了锣,这就是在讨赏,只有主家给了赏钱,差役才会把顺天府的文书,递给主家。
其实不给也没关系,拿着自己的户票去衙门,也会确认身份。
“好好好!有赏有赏。”柏耕升一早就焦急等在了门前,一看到差役报喜,立刻把准备好的三十个铜板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差爷辛苦,拿去喝茶。”
“不敢当不敢当,二月初三拜文昌,家里出个状元郎呐!”差役拿到了赏钱又说了句吉利话,就奔着下家去了。
刘七娘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满脸的笑容,今年匠人官舍的秀才格外的多。
刘七娘笑着笑着,眉头紧皱了起来,因为她发现了一件怪事,那就是柏耕升的儿子柏冰,没有出门,按理说这么重要的日子,柏冰应该比他爹更急,但柏冰没有出现,而且柏耕升在差役走后,立刻紧闭了大门,连提着猪大肠来报喜的邻居们,也是看着大门紧闭的柏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官舍的匠人院子没多大,正堂一共三间,院子也就能种下颗树,柏冰有弟弟两个,妹妹一个,三个孩子挤在一间屋里,而父母住在另外一间,正厅挂着一个个篮子,里面是食物,之所以要挂着主要是为了防老鼠和虫蚁。柏冰就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他对亲爹拿来的文书,不理不睬,看着院墙在生闷气。
“儿呀,你中了秀才怎么丧着一个脸呢!”柏耕升收起了文书,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都看见了,你把家里的钱,都拿去了黄伯伯家里,我这秀才,就是这么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柏冰头也不转,闷声闷气的说道。
柏冰口中的黄伯伯,就是柏耕升的同乡,顺天府推官黄淳,就是那个在都察院撞柱而亡的黄淳。
“胡说什么!”柏耕升面色剧变,厉声说道:“我就是去你黄伯伯家里问候一下,朝廷的鹰犬爪牙,正在四处寻找线索,你胡说八道,咱们全家人都要遭殃!”
“休得胡言!”
柏冰立刻扭过头来,大声说道:“我都亲眼看到了,你还说没有!家里一共有二十四块银元,红绸布裹着,就在家里的炕下面藏着,院试前,你拿着银元就去了黄伯伯家里,我去看了,银子没了!”
“我的活祖宗啊,你小点声,隔墙有耳,这要是被人听了去,恐怕明天缇骑就要上门了!”柏耕升都吓晕了,连忙上前捂住了儿子的嘴。
“儿呀,你听爹说,这考中了秀才,就是平步青云了,咱家就不是穷民苦力了,你不要胡说,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听话,好好去国子监上学,考个举人,考个进士来,光耀门楣!”柏耕升连连说道。
“你黄伯伯做事素来谨慎,收咱们家的银子,也是背着人,现在黄淳已经死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不要给咱们家招惹祸端,你听到了吗!”柏耕升还是不放心,告诉自己儿子,这可不是闹着玩,一旦事发,别说功名,全家都得吃牢房。
“我知道。”柏冰愣愣的说道,看向了弟弟妹妹,又看向了已经变得老迈的母亲,弟弟妹妹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母亲只在一旁抹泪,也不敢哭出声来。
宅子、院子里的磨、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父亲做了西山煤局的匠人之后才有的,今天安定的生活,全都是拜朝廷官厂所赐,但现在朝廷在查黄淳受贿案,广泛征集线索,一面是公,一面是全家老小,柏冰怎么抉择?
他没法抉择,难道去缇骑衙门,告自己父亲行贿?所以他才在院子里坐着生闷气。
十六岁的年纪,正是嫉恶如仇的大好岁月,柏冰有大志气,日后要做张居正那般的人物,但这刚开始,考到功名,就是用贿赂换来的,让柏冰一股郁气,堵在心口说不出来。
“爹,你知道缇骑们为什么被士林们叫做鹰犬吗?”柏冰看着院墙,呆呆的说道。
“为什么?不就是说缇骑是皇帝的走狗吗?”柏耕升坐在一旁,笑着说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好好准备下,一会儿我们去全聚楼吃饭,咱们请街坊邻居去吃席,庆祝我儿脱胎换骨!”
柏冰转过头来,看着柏耕升,目光有些呆滞的说道:“因为缇骑的眼睛像雄鹰一样的锐利,他们的嗅觉像猎犬一样的灵敏,所以才会被叫做鹰犬,只要他们想查清楚的事情,就绝对可以查清楚,爹,你觉得,咱们家能躲得过去吗?”
柏耕升直接就急了,厉声说道:“乌鸦嘴!别胡说八道!哪有咒自己家倒霉的!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爹,这是科举舞弊,虽然只是院试,爹,我们脚下是京城。”柏冰面色更加痛苦的说道:“要不我们报官吧,也能争取一个从轻发落。”
“不行绝对不行!”柏耕升厉声说道:“缇骑也没那么神通广大,再说,黄淳都死了,不会有事的!”
柏耕升越说越激动,他的声音比柏冰还大,缇骑的威名让他惊惧难安,万一要是被查到,一切的一切都被毁了。
“砰砰砰!”
敲门声响起,柏耕升吓了一个激灵,厉声问道:“谁!”
“里正,你这中了秀才,关着门作甚?开门,开门,我把这个牙牌给你,你把这个铜牌钉在门头上。”门外传来了里正的声音,里正就觉得奇怪,这别人家中了秀才,都是大门敞开,街坊邻居都来沾沾喜气,这一家倒好,大门紧闭。
“来了来了。”柏耕升赶忙去开门,牙牌是秀才身份,而铜牌是官厂制作的,上面写着四个字,书香门第,这是王崇古特意命人提前就打好的铜牌,钉在门头上,算是改门换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