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找到我的!”它大吼大叫,不肯配合。“滚开!让我一个人待着。你们真讨厌。”
“那好。”尤利尔回答,“辛塞纳,你先出去。”
“你听不懂吗?我要一个人!”
“我要是走了,这间屋子里就一个人也没有。你死去很久了,埃希。你必须接受事实。”
幽灵瞪着他:“你在说什么疯话?我不是埃希。谁是埃希?”
不用誓约之卷,尤利尔都能看出她在撒谎。“确实。你只是埃希的灵魂,不是她本人。”他边说边靠近,幽灵怨恨地嘶鸣,学徒充耳不闻。“别傻了,埃希女士,正常人不会钻进墙里。你要自己瞧瞧么?”
于是她扭过头。
一截女人的小腿伸出裙摆,扎入公馆的砖墙。她呆呆望着它,突然触电般抽回脚,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忘记先前的一幕。
“我很遗憾,埃希。”尤利尔放轻声音,“但现在距离你的生前……”
“一千年。”幽灵打断他,“那通灵我的女孩说过了,我还嘲笑了她。”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我真是个傻瓜。”
“别这么想。”德拉说,“总得看跟谁比嘛。你已经表现得很好了。我的上一单生意糟糕透顶!那家伙不愿离开,拿我的手臂给了他儿子一巴掌。”她因回忆皱起鼻子。“你是少数能交流的幽灵,埃希。你觉得怎么样?”
“我……还好。”埃希渐渐冷静下来。而伴随着情绪的稳定,她的身体也不再模糊。
一位中年妇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眉眼憔悴,鼻尖粉红,脸色苍白。她穿棕色羊毛长裙,手臂包一块软布,里面鼓鼓囊囊塞满小物件。她的手上戴一枚戒指,脸颊边有耳环。这两件饰品并不能为她的脸孔增色,因为它们既旧又脏,还大受磨损。但尤利尔见识过先民的时代,就打扮而言,她其实还挺有贵族气质。
幽灵的外表源于意识。学徒心想。她以为自己过了一千年,身上的饰品都该旧了。但衣服是一个人的体面,于是直到如今也没变化。
埃希安静下来。
好的开始,尤利尔确信。哪怕在灵视的梦里,也少有这么顺利。
“我儿子。”埃希开口,“他也在吗?您能找到他的灵魂,这位小姐?”
“恐怕不行。”德拉回答,“你死在这里,我才能找到你。想见你儿子,除非你知道他的坟墓在……”
“我知道在哪儿。”
“你知道?”德拉吃了一惊。按照常理,埃希应该先于子孙老去,而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共赴黄泉,还有我母亲、我丈夫和他的兄弟。不管怎么说,我们没有抛下彼此。”埃希完全恢复了镇定,谈及家人的死亡时,她也没有失控。“你们到我家里,擅自唤醒过去的亡魂,还企图交流,是有什么事?”
“就是为过去。”尤利尔在德拉之前开口,后者恼火地扭头瞪他。学徒装作没看见。“我想了解莫尔图斯的历史。听说你生活在邪龙入侵诺克斯的时期,埃希女士。”
“不。”幽灵却说,“邪龙的事是棕精灵告诉我的。它们看不见我,但我听得见他们说话。真是奇事一桩。要不是我死了,我永远也不会发现自己还有这么多异族邻居。”她皱起鼻子。“我生活在摩金大人主持政务的时候,当时他才刚继承爵位不久,就因为信奉邪教而被三神使者带走了。”
“邪神?”德拉一抬眉毛。
“三神使者?”尤利尔同时开口。
“显然,他们不能共存。”幽灵轻蔑地指出。“你们到底想问哪个?等等,难道你们不是一起的?”
“这不重要。”学徒再次抢在德拉之前接过谈话的权力,得到了后者的怒视。“我都想了解,摩金·赫瑟当领主的时代也没关系。先说说邪神吧。”她这才罢休。
“在我那个年代,奥雷尼亚只有三种信仰,命运之神奥托、秩序女神盖亚以及光明女神露西亚。所有凡人都是祂们慈悲恩赐的对象,因此我们的信仰属于祂们。”
即便在梦里,尤利尔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秩序女神?不应该是露西亚吗?”
德拉翻了个白眼。“说清楚点,埃希。你眼前可是有个盖亚传教士。”
“我不是传……”
“也许我记错了。”幽灵毫不在乎地回答,“反正我也不信盖亚。我只去过露西亚的教堂。随祂管什么。”她斜了一眼学徒,“我猜你也一样。虔诚的传教士可不会打扰我们。”
尤利尔从不跟死人费口舌。“邪神是什么?”
“除了三神之外的信仰都算。”埃希回答,“因为只有三神庇佑人类。”
“那自然精灵和矮人呢?”德拉好奇地问,“亚人和兽人怎么办?他们在先民时期也信仰三神?”
幽灵惊奇地注视她:“你指奴隶?它们又不是奥雷尼亚人啊。”
“现在没有奥雷尼亚了。”
“我知道。”她不在乎,“棕精灵也说过。但这不意味着我的想法会和你们一样。我活在帝国时期,活在摩金·赫瑟和他愚蠢的邪神学说的统治下,后者不怎么合理,但事实如此。当我被邪恶的匪徒杀死,我的命运也就此终结。”
“真混乱。”德拉嘀咕。“野蛮又混乱。”
学徒确信她说的是先民和奥雷尼亚,但幽灵显然理解错误:“是啊。异族里全是奴隶,即便有了自由,也都会变成小偷和骗子。”
“从露西亚的角度来看,他们之所以变成小偷和骗子,显然是因为他们除了自由一无所有。”尤利尔指出,“他们的‘主人’不会付报酬,对吧?”
“我可不知道。”幽灵表示,“我们家从来不和异族打交道。”
先民时期毕竟与当今不同,尤利尔尽量去理解埃希的想法。我不可能代替她活在奥雷尼亚。于是他问:“如果不这样做,有什么后果?”
“这栋房子曾属于另一个露西亚信徒。他们博爱所有人,包括异族。后来他们破产了,不得不将房子抵押给老领主,直到我死也没能赎回去。”幽灵摇摇头,“真是活该!当时我们还在和矮人打仗呢。怎能关心敌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卖给异族谷子。”埃希漠不关心地说,“随后被人举报通敌。有个异族俘虏作证,发誓这家人为敌人提供粮食……于是审判机关抄了他们的家。”
“异族作证?”德拉难以置信,“这家人是在帮他们啊。”
“这里面多半存在阴谋。”尤利尔断定。
“阴谋?不。帮助鸡犬,它们会回报给你忠诚和鸡蛋;帮助异族,你只能收获这个。”埃希冷冷地说,“摩金老爷该将这些家伙撵出城才对!他是个废物。我儿子就被它们杀了。”
学徒闭上嘴。
“这是他的错。毫无疑问。”于是幽灵继续说下去,“摩金·赫瑟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他生在赫瑟家族,竟然能抛弃三神,去向邪神供奉!我知道,他是想要永生的力量,好让自己在一众兄弟里脱颖而出。”
德拉不禁挑眉,但尤利尔及时阻止了她针对埃希话中的不合理之处作出询问。否则话题会延伸到另外的领域,我可没必要浪费时间。
“而那邪神……我直说好了,根本就是女巫传过来的蛊惑人心的东西!她们靠它骗吃骗喝,受尽好处,然后战争来时便又自个儿逃回南方去,把她们所谓受神恩宠的信众抛下。这就是领主老爷信任的神使。呸!”
“女巫?”尤利尔问。在梦里,幽灵没有提及信仰来源。这不要紧,他已经学会引导对方的倾诉。“想必不是命运之神奥托的竖琴座女巫。”
“对。她们自称白月女巫,后来三神派了祂们真正的使者前来,证明白月女巫是阿兰沃的间谍,并好好教训了摩金一顿。”幽灵快意地说,“自那以后,莫尔图斯再没发生过这样声势浩大的蠢事。”
“但遗憾的是,你没活到那时候。”尤利尔指出。
埃希沉下脸。“棕仙记录下了这些事。”她告诉他们,“这些不请自来的小小的异族混蛋,在我的屋子里折腾。它们用我的织机和我儿子的床单,还从不打扫卫生。好在银歌骑士将它们统统赶走了。如果我还活着……”
“那些人是光辉议会的圣骑士,不是银歌骑士。”德拉纠正。“银歌骑士团早就随同盟解散消失了。而圣骑士是会消灭幽灵的,你千万别碰上他们。”
“消失?不。银歌骑士团或许解散了,但银歌骑士永远都存在,尤其是‘胜利者’。”幽灵不信。
“维隆卡大人于黎明之战后逝世。人们认为,正是他的死导致了神秘领域分裂。”
“这里面显然有着很多原因。”由于有着梦中经验,尤利尔赶快打断了通灵者,“我们不能妄下定论。好了,既然邪神的来源已经明了,如今该说说三神使者了。她究竟是谁的使者?”
“命运之神奥托。”和梦境相似,这个答案让德拉非常惊讶。若我没有『灵视』,该和她有同样反应。
“克洛伊塔?”通灵者很迷惑,“你说过的,埃希。先民时期的高塔是奥雷尼亚帝国的侦测站,不管这些事。”
“事实如此。我们也以为会是审判机关或水银圣堂,他们总得派人来处理这桩事!但来的是个高塔信使。”
“也许其他人没时间?当时正在打仗嘛。”
“莫尔图斯就有盖亚教堂。虽然没有银歌骑士守卫,但贵族们从不敢打它的主意。”
尤利尔审视着幽灵:“你对莫尔图斯的上流社会非常了解,埃希女士。你也是帝国贵族?”
“曾经是。我嫁给了一个倒霉透顶的傻瓜,他家里开了间烟草店。我劝他换更体面的生意,他却当我是只多嘴多舌的乌鸦。”幽灵女人摇摇头,“这可恶的傻瓜连这也干不好!他得罪了人,让我们一家人落得如此下场。”
换做任何既赶时间,又有明确目标的人,都不该对幽灵的琐事感兴趣,但学徒下意识提问:“是那封信……?”
“给我兄弟的信。这事儿也跟他有关系!达拉什。他不该回来。他的学业尚未完成,他本该有更好的人生。”埃希望着纺车,“是我们连累了他。”
“发生了什么?”
“这间房子的上一任主人。他们被人出卖而破产,皮尔克法官将公馆判给科恩,我们全家搬了进来。”科恩多半就是埃希的丈夫,先民时期的烟草店老板。“后来,摩金大人要处决牢里的罪犯,以献祭给他的邪神。”
尤利尔和德拉对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他们为此丧命?”
“这是摩金老爷的决定。是他造的孽!和我们无关。”幽灵厉声说。可以看出,她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黑熊杀了卢格一家,不是科恩。更不是我和我儿子!不。都是摩金的错。他应该将每个卢格都逮住……”
“‘锁匠卢格’。”德拉开口,“原来他也住过这间公馆。”她看向埃希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还有你丈夫科恩。一切对上了!所以你们就是科恩一家。”